睁开眼，世界漆黑。
没来由地，男人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你醒啦，博士？”话声入耳，明明是一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的倦怠模样，却依旧透出一股莫名的锋利感。
像是一根失落的尖刺，带着鲜血与仇恨的味道。
“看来是没醒。”声音里露出明显的失望，有种愤愤然的恼怒。
男人挣命一般地挺起身，僵硬的脊背发出咔咔的脆响。他以手撑地想要坐起来，却险些把手臂错成骨折。身体像是被抛进垃圾场里的破铜烂铁般散了架。男人闭上眼睛原地缓了缓，深呼吸，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站了起来。
淡淡的蓝光弥散在狭窄昏暗的房间里，纠缠着悬浮的尘粒，浑浊视线。男人习惯性地眯着眼，随意地将额前的乱发拨拢到一边，四下审视。就在他脚边零零散散地落着一些写满字符的纸团，旁边还有两个鼓鼓的麻袋。只一刹他就明白那是他们自制的靠枕，因为没用的废纸实在太多，加上这个临时设施实在太过“专业”，睡了三天地板的某人忍无可忍，就有了两个麻袋。麻袋稍远一点是一堆真正意义上的破铜烂铁，因过载而烧坏的各类中枢和空屏堆在一起，明显比之前高出一截，都快到他腰部了。见此，男人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当初选择这处临时设施就是没办法的事情，时间紧迫他也只能将有限的资源全数投入到对“实验”的筹备，至于与之相关的数据处理和人员安排……
“咚、咚——”拳头锤击桌面的声音。
男人转过脸，有些木木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习惯性地说着：“莫尔洛啊……”
“他已经‘睡’了，”来自少女的声音悦耳却清冷，还带着丝丝怒意：“而且他也不叫这个名字。”
“他未来会有很多名字的。”男人忽然眯起眼，笑了。
拥挤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仪器，十数个大大小小的蓝光屏幕投映在上方，滚动的数据早已定格，“实验”已然结束。
那名少女就如少年往常那样略显慵懒地靠坐在工作台前，右手支颔微垂着眼帘似乎在想些什么。所不同的是看着他的眼神。少年的眼中带着仇恨与希冀，像是固执燃烧的灰烬，热切而冷寂。少女的眼神却是明白地显出对他的敌意，绝对的冷漠，以及……无奈。
少女冷冷地看着男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现在睡下了也好，就算有着拟核支撑，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半个多月，对于他现在那残破不堪的身体也是一种很大的负担。”男人微笑着走到工作台边，在少女逐渐蹙起的眉头下又退了一段距离：“而且再过一会儿他要是还不睡过去，我也只能亲自上阵动手把他打晕了啊，那样的话，又要多出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了呢。”
“记忆篡改么？”少女眉头轻拧，眼中的敌意更深。
“那是你不出来的情况下，为了抹消‘我打晕了他’这个事实而可能选择的必要措施。”男人把脸转向光屏，密密麻麻的数据链条流水般于他眼底汹涌而过：“因为之前的那件事，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残破了，毕竟原本就不是正体……这样的身体别说离开这里，就连度过接下来的岁月侵蚀都是奢望，必须予以‘完善’。”
少女凝视着男人的眼睛，庞杂的数据洪流将他的心绪掩盖。少女偏过脸，轻声说：“是因为‘真相’?”
“是因为‘真实’。”男人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声，抬手在光屏上轻点了几下，将主屏幕的画面切换到结果呈现。他看着屏幕中安宁地沉睡在半透明培养桶中的男孩，牢骚一般地嘁了一声：“果然还是成功了吗……真是……啊，算了。”
男人一脸“天塌下来我也无所谓了”的表情，恨恨地挪到一边：“反正有契约的束缚在，最终的结果也不会偏离太多，就当是多一个选择了吧。”
“这是……”少女看着屏幕上的男孩，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我没看错的话，这个‘实验’的母本应该是名……女性？”
“没错，这是由‘他’主持的实验，像这样的事情他们之前干过很多次了。这个实验还算是简单的，毕竟只是创造，是根据-1创造1。”男人闷闷地说着，找了个还算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们之前可是试图把1直接扭变成-1过啊。虽然那次失败了，但看情形有些人明显不甘心，那个实验肯定还有后续。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回来这里了，后面发生什么也再不会与我有关。”
“你们做这些干什么？”少女声音淡漠。
“之前同为‘学者’，遇见问题的第一要务当然是探求解决之法啊……”男人冲少女笑了笑，语调渐渐冰冷：“‘学者’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知道了。”少女低下头。
“嗯……好了……你也……快回到他身边去吧……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能知道。”男人背靠墙壁缓缓躺了下来，发出艰难的喘息声。殷红的鲜血自他的胸口汩汩地涌出，迅速渗透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少女愕然起身，想要上前，却又止步，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沉默。
“走吧……到他的身边去……可能……只有你和他了吧……”男人开始咳血，却不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状如汞浆的铁银。他伸手捧起自己咳出的“血”，吃吃地笑了：“快走吧……‘他’还不知道你……走吧……”
少女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幽暗中的男人，蓦然转身，身体逐渐虚幻、消失。
…………
少女已然离去。
“真可惜。”黑暗里传来一道有些戏谑的声音：“就差一点了呢。”
“只差一点就能吃了我？”男人咧开嘴，讥诮道。
“不用激我，我只是有一部分来自学者的记忆而已。”那声音倏然冷漠：“我可不敢吃了你……这怪物。”
“嗤”的一声，有个尖利的东西扎入了男人的手臂，他歪头看了眼，是一管针剂：“你这是什么意思？”
“靠自杀或是别的什么是杀不死‘他’的，我只是让你在死前稍微舒服一点而已。毕竟，无论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半个‘父亲’啊……”
那声音逐渐微弱，似乎是离开了这里。
男人重新坐了起来，身体的活力与生命的消逝让他产生了一种灵魂穿梭的错觉。他仿佛回到了那块遍布着茂密森林和苍翠原野的陆地，耳边传来精灵诗人在旅行中即兴吟唱的古歌谣。印象里那个古旧黑袍的男孩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隐没消失，雪白的巨鸟携着阴影自天空飞过，而雨，在飘落……
男人硬拖着身体来到闪烁的光屏前，画面切换，现出一名被重重枷锁禁锢拘束在水晶牢笼中的银发女孩。他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什么，却终是“嘭”地一声栽倒在地。
“真像啊……诺瑟……”
——没有“神”的力量，连背负都无法做到啊……
…………
良久，晦暗不知所在的实验室里，传出一阵幽冷诡邪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