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当我如一叶扁舟般在人潮中无力漂泊的时候,我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人族这一种族的恐怖之处,光是左边的侧腹就遭受到一百三十七下肘击,脚板也被狠狠地踩中三百六十一次,倘若是正常人的话,单单这一波冲击,便足以身负重伤。
令我略感不可思议的是,赫蒂抓着我的手掌在前开路,却仿佛水中的游鱼般无比轻易地挤入人群,甚至像是人群为她自然而然地分开,但也仅仅是让出可供她一人通行的区域,而在后方的我便凄惨无比地承受着重重打击。
要不是我怕撞死孱弱的一般人,岂会遭受如此惨痛的待遇,想我堂堂魔王在人族王都,居然享受不到基本的外宾待遇,人族怕不是早晚都要没落。
至于奥尔菲,想来是不屑于与这群暴民们有实质性的接触,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自原地消失不见,可诡异的是,我的手掌却依旧能感受到柔软而冰凉的触感,仿佛只有一层肉皮黏在手掌上那般,令我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约莫五分钟后,赫蒂顺利挤到广场的最前端,而我也是紧随着她,从海洋般的人潮中钻出身来,整个人险些撞上封锁用的警戒线。
这种警戒线看似只有警示作用,可实际上内置有驱逐仪式,当外部力量达到一定程度时,会自行将警戒线外的事物排斥开,相当于竖起一道简易的结界。
「不过是为听一次天气预报,至于一个个都这么拼命吗……这要是闹出人命了,倒霉的可是教会自己。」
我的侧腹隐隐有些麻木,脚趾还残存着一丝钝痛,虽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伤势,但我从不觉得受伤是一件好事,毕竟魔王也是有痛觉的。
更何况,我比起自己感受痛苦,更喜欢为别人带来痛苦。
「殿下,这种时候是来享受气氛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就算被卷入踩踏事件而死,就算内脏都被人踩得稀巴烂,就算眼珠子都从眼眶里掉出来,那也是天命所归,得偿所愿!」
「这悲惨的死法和静美简直一个字都搭不上。」
我冷静地指摘道,世上正是因为多有这等瞻前不顾后的人,所以才会闹出那么多是是非非。
恰在此时,十字广场的中央区域,一道小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现出身来,一袭白底黑纹常服无比宽松,长长的衣摆拖在地面上,愈发衬出她身材的娇小。
她一头乱发依旧呈现出黑白相间的色彩,仿佛是思虑过度而引发的黑色素退化,那浓郁的黑眼圈也几乎令人感到惊悚;灰白色的眼瞳又似空洞又似扭曲,而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瞳孔之中竟是又内藏瞳孔。
此人正是四大先知之一,〈狂信者〉——依希捷。
依希捷的步伐跌跌撞撞,整个人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是随时都有可能摔倒,而事实上,当广场周围的欢呼声突然高昂起来的时候,她竟是直接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的一声钝响很是清澈,那是额头毫不留情地撞上地砖的声响。
「……」
偌大的广场一度陷入死寂,不知多少人露出提心吊胆的表情,然而,当依希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拭去额头的血液,以及眼角的一颗泪珠时,广场中再度掀起一股火热的欢呼与掌声,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令我有种置身于邪恶教团的错觉。
不多时,依希捷坐上中央的木椅,身前是一张长桌,上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道具,比如卡牌,比如签筒,倒是很有预言与占卜的氛围,可配合着她那年幼的面孔,却莫名像是孩童的玩闹。
事实上,因为长桌并非封闭式的,在我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望见,依希捷的双脚如戏水般前后摇摆着,那动作就先知而言,实在谈不上多么雅观,可与她那冷漠而成熟的表情相配合之下,反而生出几分奇妙的和谐。
「肃静。」
依希捷忽地轻轻一敲桌面,而因为扩音仪式的效果,她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广场,淡漠而稚嫩的音色极有感染力,广场顿时变得寂静一片。
见状,依希捷微微颔首,却并未露出其余的神情,冷淡而僵硬的面容仿佛是面具一般,比奥尔菲更为严重。
「下面,天气,预言。」
依希捷毫无铺垫地开门见山,突兀得让我有些错愕,而更令我错愕的是,她直接无视桌面上的道具,扬起头来观察着天上的云彩。
我下意识地也是抬头望去,起初还无法理解她究竟在干什么,但下一瞬间,我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难道说——」
我心中蓦地一震,而不多时,依希捷缓缓低下头来,不紧不慢地吐字道:
「堆积云,棉絮状,有扩张趋势,风力微弱,湿度较重,明天下雨的概率,大概百分之七十。」
——看、看云识天气?
我近乎呆然地望着依希捷,没想到她的天气预报采用的居然是朴素唯物主义,我还以为会有更加华丽与玄异的演出,而且百分之七十的降雨概率,谈不上高也不能说低,极为微妙又莫名真实的数据。
不得不说,教会的路数真的是愈发狂野,饶是我都无法预测,又或者是这位〈狂信者〉尤为异常?毕竟称号中带有狂字的,怎么想都不会是正常人。
「殿下,怎么办,我的感性好像被你们所毒害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活动的趣味,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活动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
「赫蒂,异常的是他们,我们才是正常的。你要知道,人要是无聊起来,再不像娱乐的活动,也会看上去充满趣味的。你要相信,我们是两颗有趣的灵魂,所以才看得出这种活动的无趣。反观他们,一个个都是随波逐流的闲杂人士,涂上盐腌制十天半个月那就是一条条咸鱼。」
「是吗,但是殿下,我不喜欢吃咸鱼。」
「放心,我也不喜欢,咸鱼味道太冲。」
我与赫蒂的神情都有些紧张,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状态,并不会令人愉悦,只会让人心悸。
「最后,抽十个人,占卜。」
依希捷神色冷淡地说道,而我又是忍不住眼角一抽,这活动才刚刚开始,便已经要迎来结束,这除开免费二字以外,真的是毫无诚意。
话罢,依希捷从桌面上抓起十支竹签,很是干脆地将之朝着外围甩飞出去,宛如天女散花,而广场上的人们瞬间神色凛然,一个个都摆出接招的架势,上可摘星,下可掏桃,气势汹汹地等候着竹签的坠落。
唰唰唰!
当竹签落到接近二米的高度时,一只只或白或黑的手掌骤然升起,有的人幸运地抢到一支竹签,但还未焐热,手掌瞬间就被人一巴掌扇开,于是十支竹签便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而依希捷只是冷漠地望着兴奋的愚民们。
因为视力比常人更为敏锐的缘故,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追随起飞舞的竹签,面对这无比枯燥的光景,渐渐地,我心中竟是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