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偌大的会客室内，高大的中年男子面朝落地窗，望着外头那深沉而不安的夜色，沉默的背影充满着力量。
我斜眼一扫四周，这客厅的内饰乍一看倒是相当古典与肃穆，但眼尖如我一眼便发现，暗红色的地毯上印着雪莉的面部轮廓，壁炉旁的大幅壁画其实是雪莉的解构抽象画，就连一扇落地窗上的铁艺花纹都是雪莉的侧脸……虽说我早已知晓布朗杰尔家中雪莉的家庭地位极高，但没想到居然已经渗透到建筑设计当中，这都可以算是一种新兴宗教了。
——不过对雪莉的艺术加工也太严重了。
我寻了就近的沙发便是坐下，靠垫套上的雪莉阖眸图让我眼角一抽，也不知道这家人眼中的雪莉究竟是个什么形象，竟然全部显得那么端庄优雅，甚至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欲感。
像是走廊那边的一张壁画上的雪莉，竟然侧身坐在窗台上，眼神悠远地望着天空，仿佛是被关在林中塔的美丽公主，但现实中的雪莉，不该是踩在窗台上仰天狂笑吗？
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你来得正巧，再晚一会儿，我就准备进宫觐见国王了。」
中年男子说着转过身来，样貌上约莫四五十岁，犹如刀刻般轮廓分明的面庞，配合着有些黝黑的肤色显得很是威武，一对天生的深邃红眸好似烈焰般释放出惊人的魄力，而一头醒目的赤发则用发油尽数向后梳起，这是高度自信之人才会用的发型。
此人正是布朗杰尔公爵家现任家主，公爵——希尔特·布朗杰尔，也就是雪莉的生父。
我此前也与这位公爵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和他互相嘲讽了一遍，毕竟在他眼里，我是拐骗了他爱女的三流学者，而在我眼里，他是培养出雪莉那种疯婆子的失败教育者。
同样身为人父，我一手培养的奥尔菲，除了时不时会攻击我的人体关节以外，简直毫无缺陷，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你突然擦什么眼睛？」
希尔特有些错愕地望着我，而我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挤出笑容感慨道：
「没什么，看到你想起了我的女儿。」
「——」
希尔特看上去有些混乱，我又是摇头轻叹道：
「唉，当爹的都难啊。」
「不是，你有病吧？」
希尔特皱着眉头说道：
「有病的话离我女儿远点，传染了怎么办，那孩子病弱得很。」
「——」
我脑海中浮现出雪莉嗷嗷怪叫着要放火烧山的画面，怎么也无法把她和病床上的孱弱女人联系起来，她明明是连疾病都敬而远之的女人，甚至本身就类似于一种病菌，拥有低智商传染性。
「开个玩笑而已。」
我摆摆手笑道，而希尔特微微一眯眼，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魔族笑话？」
「从你没有笑的这一点来看，人族要普遍理解魔族的感性还需要不少时间，我辈学者任重而道远。」
「那你觉得雪莉娜能理解魔族的感性吗？」
——嗯？
我认真打量起希尔特的表情，见他不像是讽刺，这才意识到这场谈话可能有更为深远的影响，他并不是来阻止我与雪莉见面的。
「我们小队的人都能理解魔族的感性，安洁儿应该是理解能力最好的。」
「其他人呢？」
「阿西莉娅的感性不局限于人族或是魔族，是大爱无疆。而兰斯也是大爱无疆，但仅限于女性——哦不，雌性，其他的对他而言无所谓。」
这是说阿西莉娅关注的是人族与魔族以上的事情，而兰斯只对雌性感兴趣，并不在意人族与魔族的死活。
「才这些人，未免太少了。圣女倒是好助力，可惜教会在管。」
希尔特有些失望地摇头说道，而说到这里，我当然也摸透了他的一些想法，联想到方才的投影事件，以及雪莉入狱事情，不少脉络已经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魄力，希尔特公爵。」
我不禁说道，而他只是定定地凝视我，见状，我便也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能说的不多，随军回来的那个安洁儿是个冒牌货，是〈悲叹者〉耶利米伪装的。」
「哦？」
「单纯追求数量没有意义，这是靠质量决胜的时代，所以一个赫丝蒂娜可以成为人族的最强支柱。」
「但第四王女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二王子也不是这么做的，叛魔族的战败是最好的证明。」
「那不过是特例，所以世上只有一个第四王女，也只有一个第二王子。」
「涅槃之下，谁能保证？」
「呵。」
我不由漏出一声轻笑，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天花板，摇头说道：
「真以为普遍化的涅槃与觉醒，是没有任何代价的吗？」
我不可能对他说明维度坍塌的事情，因此将高层心中的不安直接戳破。
希尔特顿时陷入沉默。
「和王室的联姻是一步好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室本该成为布朗杰尔家的庇护，现在反而成了贵族势力中的烫手山芋，而已经和王室绑在一辆战车上的布朗杰尔家，自然也是被波及的对象。」
我慢慢分析着希尔特的心态，说道：
「以你们全家人对雪莉的溺爱，自然不愿意让这场联姻继续，毕竟明知那是个火坑，怎么也不该把人往里头推吧？可放弃联姻相当于背弃王室，这可是痛打落水狗，符不符合你们布朗杰尔家开国之臣的理念且先不说，要是连王室的支持也失去的话，这一次布朗杰尔家可真的是要完蛋了，所以你们不仅不能放弃王室，还要想尽办法让王室挺过信任危机，王室可是你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问题是，这场信任危机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挺过的，将界河引到王都地下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一笑而过。
「相信王室才是最担心布朗杰尔家背叛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王室就会派人来谈正式订婚的事情，然后雪莉估计会被王室以各种理由带到十二宫去吧，实质上就是把控你们的人质。」
希尔特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很快叹了一口气，眼神深邃地望着我，说道：
「但是很巧，你过来了。」
「是的，很巧。」
我微微颔首，也不继续接话。
「我听说学者都相信实践出真知。」
希尔特的赤眸像是暗藏火焰，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说道：
「你有兴趣当一次诱拐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