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河流宛如沉淀着无尽的罪孽,哪怕借助着月华借助着星光,也无法从湖面上望见自己的面孔。
那是连光芒都能吞噬的黑暗,谁也不知道这条无垠的河流,其底部究竟存在着什么噩梦,唯一明确的是,那比死寂无声的乱葬岗更令人心悸,是一切生灵的禁地。
我站在摇摆不定的渡船侧甲板上,扶着冷冰冰的金属护栏,静静地打量着这黑幽幽的河面,莫名有种与虚无对视的错觉。
不得不说,深夜的界河虽然是无比幽黑,但因为有一定的起伏,所以人还是能望见水流的走向,更遑论此处乃是中游地带,流速比荷鲁斯城那边明显更为惊人。
在这等流速的流域,其实已经可是考虑动用木桩撞船的战术,尽管不如在上游那般效果奇佳,可还是有一定击沉率的。
此刻整个侧甲板上空空荡荡,在我的身旁一个人也没有,连偷偷摸摸的监视者都不存在。
想来是丹尼尔对手下的人叮嘱过,又或者是有意隔离我与旁人,但对于我而言,落得个清闲是件好事,毕竟精神在安静的环境下更容易集中。
「为什么他会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你的话?」
忽然间,一道冷淡乃至于冷漠的话语随风传来。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来,便见奥尔菲正坐在护栏上,从高处俯瞰着我,那如瀑的长发在风中乱舞,月光仿佛露珠般在青丝上流淌。
「不是说要尽可能减少和外界的接触吗?」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奥尔菲很是淡然地回应道,而闻言,我忍不住微微挑起眉梢,说道:
「跳进召唤仪式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把你甩脱了。」
「除非是我有意而为之,否则谁也不可能甩脱我。」
「你是打算发展成跟踪狂吗?奥尔菲,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该学会独立了。」
我语重心长地摆出一副老父亲的嘴脸,也只有这样才能挽回我因被俯视而失去的尊严,然而——
「呵呵。」
奥尔菲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
——啧,何等不详的笑容。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你的胡言乱语?」
奥尔菲的不详笑容很快收敛,眼神幽深地俯瞰着我,而我也无意隐瞒,摇摇头说道:
「他没有相信我,哪个智障会相信那么浮夸的演技,那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而已。你要知道,我和他是处在对立面的双方,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合作的,但这一次不一样,我们有着相对一致的目标,所以其实从他松口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已经成立。」
「那之后那些胡言乱语是怎么回事?」
「给他的借口啊。要是有人意外发现他和我的合作,他完全可以用我的话来进行辩驳……换句话说,就是统一口供,而我也可以通过他这一途径,传递出大量虚假的情报。相比人老成精的〈救赎者〉伊塞娅,不知所谓的〈狂信者〉依希捷,还有神秘莫测的〈悲叹者〉耶利米,还是这个摇摆不定的〈审判者〉丹尼尔更适合作为突破口。」
我心情诡异地挑起眉梢,如果丹尼尔真的相信我的谎言,那当然是更好,可堂堂四大先知之一,总不至于情商低到这等地步吧?
「那合作究竟是真是假?」
「这个……视情况而定。」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奥尔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心生好奇,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我只是打算从他那边套出点有用的情报而已。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自然是会联手,但要是可以单方面就解决的话,这项合作就当作不存在。关键是,我已经埋下了这枚种子。人族也好,魔族也罢,智慧种族是非常神奇的生物,你永远无法预测今天埋下的种子,在明天会开出怎样的花。」
「不,只要你掌握着一切的因果,那么你就能观察到所有的未来。」
「但这不是生物的大脑能处理的信息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观察到所有的未来,那就说明我已经超出生物的范畴,可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看到一切也好,看不到一切也罢,两者都很无聊啊。」
「无聊?」
奥尔菲顿时蹙起柳眉,很是困惑地望着我,那可能是她无法理解的情绪。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但对我而言,比起真相本身,追求真相的过程更有意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魔王——最后魔王回家种起了田。」
「……过程呢?」
「对,过程。我想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望着奥尔菲那似懂非懂的神情,我忍不住漏出一道笑声,说道:
「就像你打开一本故事书,翻开序章便直接进入结局,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确实想知道魔王的结局,可他为什么会沦为农民才比较重要不是吗?更何况,生物的结局从被定义为生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那就是死亡。那么,难道就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我就该选择跳过活着这一过程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是为什么而出生的呢?你又是为什么而出生的呢,奥尔菲?」
「我……不知道。我没有父母。」
奥尔菲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的神色,而我见状,竟是鬼使神差地轻轻一刮她的鼻尖,耸肩道:
「那就去寻找答案。你选择留在我的身边,不也是为了寻找答案吗?如果你已经知道所有答案,就也无法萌生出新的疑问,那么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片空白。如果你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那么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片漆黑。空白和漆黑是一样的,纯粹是会让人感到无聊的,否则你眼中的世界何必如此五彩缤纷?」
奥尔菲顿时陷入沉默,良久,忽地眉头一蹙,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脚,冷声道:
「谁允许你刮我的鼻子的。还有,谁让你开始长篇大论的,这些事情和我的问题无关。」
「好吧,你开心就好……嗯,我们之前是在说什么来着?」
「从那个疤脸男手里套出有用的情报。」
「啊,是了是了,就是这个。」
我扶着冷冰冰的金属护栏,望着远方黑蒙蒙的彼岸,微微眯起双眸,低声说道:
「有用的情报自然是有的……托他的福,我基本上已经想好该怎么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