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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海潮变得暗淡了下去,那些耀眼的金黄光斑在随波荡漾之中逐渐退去颜色。
于夕阳落下与初月升起,两个挂在明澈天空上的天体能够被同时抬头望向天幕的眼睛收入眼底的特殊时分。
我的话语,和海风一起飘过,然后四周归于静默。
在场的两人都看向了我。
“苏朗祈......”
许久,辉洛先生又一次念到了我的名字,从他一直因为自信而表现出轻松余裕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了之后,我隐隐约约知道了他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这是我已经决定好要做的事情。
“辉洛先生,放心吧,佐藤小姐肯定不会有事的。”
明明我自己也很害怕,但是这次就该轮到我微笑着对辉洛先生说「放心」。
佐藤小姐不会有事,因为她一定会活下来,倒不如说我就是抱着这样「让她活下来」这样一个目标去踏进banker设下的陷阱——一个用我所不知道的,像是超能力一样的力量,对辉洛先生设下的可怕陷阱。
所以我又向前了一步,看着banker,大声说道:
“让我来代替。”
确信自己的眼神足够的坚定,哪怕我知道自己的双腿正在不争气地打颤,我也能有底气的说我不会后悔。
我和辉洛先生,此时在banker的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差别。
让一个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来代替辉洛先生,在我提出来时,banker脸上那依旧癫狂的笑容没有出现一丝因为失望而有所改变的痕迹。
“喂!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活着,他只是想拉一个垫背的陪他一起死。”
辉洛先生伸手,拉住了一心往前走着、没有打算回头的我。
“嗯,我知道,所以让我来是最合适的。”
“别说傻话了......”
“佐藤小姐刚刚拼死地保护我,就像那个晚上,我妈妈所做的那样......还有辉洛先生,如果没有辉洛先生的话,我早就已经尸沉大海了吧?”
“可是我和希黛拉帮助你,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啊!要是你就在这里被那个家伙粗劣的下三滥诡计套死了,那我和希黛拉的付出又算什么?”
我的脚步因为辉洛先生的这一番话有所放慢,我的理性唤醒了我的胆怯。
脚步——停下了,我站在辉洛先生和banker的中间。
“辉洛先生,这是应该由我来做的事情。从小到大,我的运气一直是不好,做什么都没有成功,不管是大事小事,我总会无缘无故地倒霉。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不幸的,虽然我的运气不怎么好,但是我身边总有很多很多人给我帮助,我还有妈妈在我身边......我依靠着许多人的帮助,才能活到现在......”
就像我问辉洛先生——「为什么要帮我」的时候,辉洛先生只是玩笑似的哈哈一声说「见义勇为」一样。
我现在明白辉洛先生为什么总是会那样笑了。
如果我也能够随自己所愿帮助他人的话,那么我一定,一定也能露出那样子的充实笑容。
我转过身,再次看向辉洛先生。
“所以说辉洛先生,我这样光受别人帮助而活下去的人可不行,如果要用什么人的命来跟佐藤小姐作为交换的话,让我来做最合适。”
“喂!你忘了你妈妈对你说的话吗?你忘记了你还要去找你的爸爸吗?是你自己说你要好好活下去的!”
朝着我大喊的辉洛先生,声音甚至将海浪声都一起掩盖住了。他将手伸进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条链子。
我认得,那是老怀表上丢失的铜表链。
低下头,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怀表。
摁下按钮,表盖弹开,嵌裱在里面的小照片和怀表里秒针的滴答声都一样清晰。
“对不起,辉洛先生——我想好好活下去,但是现在,我找到了比活下去还要重要的事情......请辉洛先生帮我保管好它吧。”
从手里将怀表投到空中,辉洛先生的「运气」能让他接住一个来自不幸的人扔出去的怀表。
拿着怀表的辉洛先生不再说话,和海浪一起沉默在了岸边。
我回过头,最终还是走到了banker的面前,从banker的脸上能看得出,显然他很满意刚才在我和辉洛先生之间所上演的「感人戏码」。
“开枪很容易,只需要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
Banker作势就要朝着自己的脑袋扣响左轮的扳机,害怕他真的做出动作的我惊慌地叫了起来。
“不!等一等!”
“啊哈哈哈,放心吧,「豹子」的次数还剩下两次,我必不可能中枪的。比起那个女人,我更希望是让你来为我陪葬。”
不知为何,明明是威胁我生命的话语,明白了他实际上一心只想让我死的意图之后,我反倒安心了许多。
但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壮着胆子向他伸出了手。
“让我先来开枪。”
“什么?”
“让我先来开枪。”
害怕对方没有听清楚,我又重复了一遍。
Banker愣了一下,又立即转为了狂笑。
是的,按照我的想法,我这种倒霉的人,一旦拿到左轮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六个弹仓,哪怕只有一颗子弹我都能抽中「头奖」,何况是眼前的这一把装填上了五颗子弹的左轮枪。
这样才是最让我放心的做法。只要我先开枪,我被打死,banker跟着一起死掉,佐藤小姐就能够确保安全无虞。
“哈哈哈哈哈,好,很好!人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存在!上一刻还在拼尽全力地想要在夹缝里求生,现在却巴不得快人一步求死,真是有趣!这样的事情也就只有在人身上才会发生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并不在乎banker说什么的我无视掉了他的话,从他的手中接过枪。
握上左轮冰冷的枪柄,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手心里满是汗。
转动左轮的轮盘,合上弹仓。
决定要做一件事,跟真正去做一件事的差别,现在我得以明白。
我再次确认自己的「觉悟」。
学着banker之前做出的样子,把左轮枪的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
我的内心之中无比的平静,毫无波澜,就好像闭上了眼我也能一样看到面前平阔的大海一样。
只要我开下这一枪,赌约就可以完成。
我会死去,而佐藤小姐将会得救。
完美的解决方法。
「对不起了妈妈,原谅我这么快就来见您。」
连我心中最后一丝遗憾都感觉不到之后,我扣下了扳机——
「咔......」
想象之中应该按理出现的穿天枪响没有出现。
啊啊,我早该想到的,我是一个倒霉的人,凡是碰到要做的事情,就总会因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不成。
与母亲一同乘车到龙澳的途中遭遇袭击——
在佐藤小姐的护送之下返回秦央内地的路上再次被追杀——
所以现在,我也不会因为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情况而感到奇怪了。
——卡住了。
这把左轮在我扣动扳机的时候卡住了,就好像枪管内被放进了什么东西,在命运的指引之下钳制住了这把左轮的扳机,使得它没法被摁下。
在我前后的两人——辉洛先生与banker,他们难掩讶异的神色。
一个人因为刚松下一口气而偷偷喘息着,另一个人则是因为出现了与预想之外的情况而隐恼。
“什么情况?!”
暴怒即将发作的banker气冲冲地从我手中夺过了左轮,开始检查起来。
他也尝试着扣下扳机,和我所做的一样,扳机确实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而没办法被按下。
Banker虽然愤怒,但是他还不至于迁怒到左轮上。
弹开弹仓,他转动轮盘,弹仓的连轴转动说明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
枪体在摇晃的时候,离得较近的我可以听到似乎像是由什么异物的响动。
Banker把左轮倒放在了手里,轻轻地拍了几下,一颗小碎屑从枪体之中掉了出来。
——原来是贝壳,不,是海螺壳的碎片。
可以想象的出,是先前打在banker身上的海螺壳碎片在他单手装弹的时候被他连子弹一起误塞进了左轮枪中。Banker开出第一枪后,海螺壳碎屑因为枪管的震动而卡落在扳机的缝隙之中。
“可恶!”
清理好了左轮,banker又一次将枪高举过头顶,朝天鸣出一发枪响。
没有问题了,这把枪不会再有出现意外的可能性。
枪里还有四颗子弹。
赌局继续——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接连喊了几声,辉洛先生跑了过来站到我的面前,制住了我的枪口朝下。
“规则你还没说完整呢,就叫别人来赌,你这当庄家的是不是想耍诈啊?”
辉洛先生的表情我见过,这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才会有的标志。
三番五次打断赌局进程的banker此时已经恼怒不堪,然而我知道面对着辉洛先生,他的行为不过只是无能狂怒,即使我不清楚辉洛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
“规则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还不明白的那你来试试,看看结果如何就知道了!”
“哦?是吗?那如果庄家不愿意对规则进行补充说明的话,赌局的参与者是有权利自行解释的吧,当然,我指的是在赌局规则所承认的范围之内。”
辉洛先生拍拍我的肩头,对我眨了眨眼之后,从我的手中接过了枪。
好像把玩着艺术品一样,辉洛先生仔细地端详着那把左轮,似乎他真的对枪械的外观构造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嘴里是不是的发出啧啧赞叹。
而另一边盛怒之下的banker则是完全和我一样,猜不透辉洛先生下一步的行动。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让自己作为我的代赌参加赌局?”
“没错,所以作为赌局参与者的立场上,我有权利对赌局规则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补充说明,那就是——”
辉洛先生弹开弹仓,将滚轮转动几圈之后,咔哒一声合回了左轮枪体。
抬起手,辉洛先生就站在banker的面前,用左轮抵着banker的脑门正中央那块被海螺砸破了的位置。
“呵,你来进行赌局,那就开枪啊,那就开枪啊,啊哈哈哈哈哈!”
“下面我来进行规则补充说明,最终中弹挂掉的人才算赢家。”
“什......什么?”
正当我和banker都在为辉洛先生的话而吃惊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辉洛先生扣下了扳机,第三颗子弹破膛而出。
可是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明明辉洛先生正正中中地把枪口放在banker的脑袋上,打出来的子弹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这就是「豹子」吗?果然不可小觑,不过这样一来你就用掉了一次了喔。”
“慢着,你疯了吗?难道你就不在意那个女人的死活吗?!”
Banker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想到这个变态杀人犯一样的人居然也会有畏惧的神色。
“在意啊,在意得不得了。不过不是说了嘛?赌徒都是疯子,你就当我疯了好了。”
到辉洛先生自己的轮次,他抬起左轮枪,转动弹仓,停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对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只有「咔哒」的响声,左轮的弹仓空转了一格,没有子弹射出。
在banker的眼中,辉洛先生看起来才像是一个纯粹的疯子,比起有目的的疯狂,辉洛先生此时无目的、只是为了完成赌局的快速动作让banker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死了的话,那个女人也会死!”
“哦,那不只是你自己认为的而已嘛!”
“你说什么?!你要知道,作为她的代赌,我的生死是和她绑在一起的!”
“不对吧?你的生死跟我家希黛拉又没有关系,作为代赌,最多不就只是输赢上有挂钩而已咯。最重要的是,你最开始有没有说怎么算赢。”
辉洛先生最后一句话,让banker察觉到了规则漏洞的所在,呆立在原地的他说不出话来,当然我也一样。
回想最开始banker对「轮盘赌约」的解释,的确会让我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场「以死在这把枪下来结束赌局,输家的结局自然就是死」的赌局中,被枪打死的人才是输家。
所以才会出现因为代赌者性命相挂钩而必须要在生死之间取舍的情况。
完全没有想过居然还能这样钻规则的空子!
现在重新是按照辉洛先生对规则的补充来进行赌局的话......
「最终中弹挂掉的人才算赢家。」
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补充的胜利条件。
代赌者中弹死亡,算作胜利,那么与代赌者挂钩的约赌者,则因为成为赌局中的赢家而不会死去。
而输家的一方,代赌者因为只是代替进行赌局,所以不会被赌局规则影响,因为没有被打死而算输的话,那就不会有性命危险,然而作为约赌者,则会因为是输家而要遵照规则输掉自己的性命。
输赢条件如此调转,处理方法一目了然——
只要这场赌局中作为代赌的他死在左轮枪下,烦恼就解决了。
短暂的思考过后,我不得不佩服辉洛先生的洞察力与应变力,再次回过神来之时,辉洛先生已经对banker开出了第二枪。
“两次「豹子」,这回就全用掉了吧?”
说话间,辉洛先生快速调转枪头,麻利而又熟练的弹开弹仓,转动轮盘,合上弹仓,接着利落果断地朝着自己的头部再次开枪。
辉洛先生脚下的奇妙光环依旧亮眼,满载的幸运又让左轮的弹仓空转了一格。
仅用三秒,一弹,赌局的第二轮次走过。
Banker的脸色在两次「豹子」用完之后变得难看至极,赌命狂赌看淡生死的狂妄早已飞销天外,他的身体此时抖得就跟不断拍着前浪的后潮一样止不住抖动。
“慢着,慢着!我......我不认同!!!我绝不认同!!!!”
“啊呀?刚刚可是我补充完规则以后才开的第一枪喔,你不同意那不早说,都走了两轮了才讲,这不是要悔赌吗?对了,话说着悔赌有啥惩罚机制不?这个我好像欠考虑了。”
“我不承认这样的赌局!”
“哎,先前都问你要不要补充规则了,那时候你不说有什么办法,赌完在修改啦......哦,前提是你来生还拥有这个能力——总之,谢谢,这把玩得很开心。”
伸出手,这一次与枪管的零距离接触,子弹切实贯穿了banker的头部,变态的赌徒在另一名疯狂的赌徒面前倒下了。
辉洛先生将左轮扔到了banker的胸口,像是对死者以鲜花送行,又像是对被处刑者投以罚石——
赌局以此宣告结束。
从身体到内心被震撼透彻的我难以从这满是虚幻感的现实中认清现状......
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对了!佐藤小姐!
于是我快步跑到了佐藤小姐的身边。
心跳平稳,气息有力......
虽然躺在沙滩上的佐藤小姐还未从昏迷中醒来,但是从佐藤小姐的身上感知到这些的我终于能够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此时我的整个人就像一堆瘫软的烂泥,如果就这么放着的话我觉得自己可以直接融进沙地里。
疲乏感,虚脱感,还有从左臂传来的剧烈疼痛感开始缠绕着我,困意让我的意识趋近于朦胧,如果不是我看到了辉洛先生走到了我的面前,也许下一秒我就也和佐藤小姐倒在这里了。
“放心好了,希黛拉没事,虽然老话有说「医者不能自医」,不过她可不是普通的医生。而且刚刚和那只八嘎闹了这么久,估计她的身体早就就已经完全恢复了。”
“可是佐藤小姐还没有醒......”
“啊啊,她的意能力用在自愈上消耗还是挺大的,等她的美容觉睡饱了,自然就会满血复活的啦。”
听完了辉洛先生的解释,我赖以维持清醒的最后忧虑也消除了,等待我的只有前方的梦乡。
恍惚之中,我眼前的辉洛先生出现了重影......
“累坏了吧?那就安心睡吧。”
我听到辉洛先生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同时,一只完整的怀表被轻轻地放到了我已无力紧握的手心中。
“嗯。”
我轻声应答,然后身体做出完全与之相反的动作——
敏捷地向前一扑,与准备接住睡倒的我而蹲在我身前的辉洛先生,相互错位。
因为在我看到并且确定不是幻觉之后,我的身体自动地做出反应。
“小心!”
比被我说出来的这句话还要快,我先一步挡在了辉洛先生的背后。
「砰——」
枪声几乎是和我的声音同时响起。
任谁也不会想到,被子弹射穿脑袋的banker没有当场死亡,他用最后回光返照的一点点时间,化身为了复仇的蛇头,举起左轮枪,狠狠地咬来一口。
——我为辉洛先生挡下了这一枪。
我切实感受到了,那左轮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了。
——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时,枪没有响;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时,才被枪击中......
“辉洛先生......我是不是,运气不太好?”
我松开了被辉洛先生握住的那无力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辉洛先生似乎在奋力叫喊着什么,不过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我无法听到他此时此刻说的话,只能一味的用我最后的力气点着头。
最后我闭上了眼。
可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