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做好了应有的觉悟,但是真的掉下去的时候木埃言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去面对像死神一样从空中攫取他身体的地心引力。
从天台上被推下来的他背朝着校道,以楼顶护栏为起点,被一个水平力推出,正做着标准的抛物运动。真的作为一个物理题计算的话,理论上他落到地面只需要不到七秒钟的时间,掉下去的结果当然是死亡。
作为暂时寄托本体的人类掉下去摔死了,且不论罪所说的真假与否,罪会消失这肯定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从罪所说的话中黄金雨可以确定这一点。
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终于将罪逼入了绝地,眼看就可以打败她,同化她,获得罪强大而又蛮横无比的能力......
“只要不如你所愿,就算我赢了”——的确,在巨大胜势之下没有取得完全胜利,就是黄金雨的失败。如果罪随着本体一起死去,那么黄金雨什么也得不到,也就是说这场战斗根本就没有任何收益与价值;如果罪确实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要是整合了更强大的力量卷土重来,那么已经把能力完全暴露了的黄金雨就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这就是罪的胜利。
难怪罪要这样做,不惜把作为自己本体的人类杀掉。
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接下来要做什么,对于黄金雨而言已经很明确了。
化形......不,已经来不及了,就算聚集起来叶片去拖起那个人类少年,大概也会被罪的黑炎所阻止......
旋风......如果在目标掉下去那一瞬间产生强风倒还可以阻止他跌落,但是现在距离太远了,黄金雨无法远距离扇动强力的风暴......
有一个最快捷的选择摆在黄金雨的面前......
在校道旁挺然直立的梧桐树忽然间疯狂生长,粗壮的枝丫像是巨大的手掌,它朝着教学楼这边伸来,无数枯叶在枝端聚集,不留一点缝隙,它们织成了一张安全网,稳稳地将从楼上坠落的木埃言兜住。
“哇!”掉到松软的叶床上的木埃言因为枝叶的缓冲,整个人上下晃得叫出了声。
“这样就想阻止我吗?罪姐姐比我还天真呢!你看,大哥哥可没如你所愿的死掉哦!他还不能成为黄金雨。”小男孩难掩脸上得意的神色,在他看来,刚刚置自己本体于死地的自杀方式已经是罪的最后一步棋了。
“喂,跟预计的一样,我没死!正挂在树上呢!”木埃言的喊声从教学楼下的梧桐树传到了天台上。
罪听得很清楚,当然黄金雨也听得很清楚。
“跟预计的一样”,这几个字有如针扎,狠狠地刺到了黄金雨的耳朵。
他们预计了什么?刚刚所谓的自杀是演出来的圈套?为什么要这样做?......光凭一个人类在下面又能做到什么?
浮在空中的小男孩无暇顾及眼前的罪了,他现在死死盯着教学楼下、梧桐树上的木埃言。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知道你这个树妖一样的怪物本体是什么的人不是傻就是笨了吧?”木埃言笑着,然而声腔中充斥着愤怒,“我啊,永远都忘不掉她说的那一句话。她在天台上面,背对着下午的太阳,看着一地金黄色的落叶问我,‘纷飞的落叶像不像一场金黄色的雨?’。产生落叶这个动作的梧桐树,还有带着‘黄金雨’寓意的金黄色落叶,就是你这家伙的本体!”
“该死,果然一开始就应该直接以你为目标!只要控制住了你,罪也就会乖乖听话了!”黄金雨的化形的小男孩外貌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像是许多女音夹杂在一起的电子合成声。
“罪!动手!干掉它!”木埃言死死抓住了梧桐树的主干,奋力的大吼宣告着打破逆境的一击即将到来。
和罪身上所带着的一模一样的纱影从木埃言的身上扩散开,无法遏制地向周围侵蚀,无论木质的树干、褐黄的树叶、白瓷的树圃砖还是青灰色的水泥地面,全都浸入了黑色的潭沼之中。
那个人类的少年,他并不仅仅只是连接着罪的领域,他在一开始就被罪布置成了领域的一部分。所以区区人类可以拥有在异想化领域内随意移动的能力,所以在受了致命伤之后能够通过异想化的领域暂时维持自身正常的生理功能,所以在刚刚接触到罪之后、罪马上就能与领域无缝连接起来并快速恢复影焰的使用......
所以现在,那名少年落在了梧桐树之上,相当于罪的领域直接入侵到了自己的本体。
黄金雨现在彻底明白了,他为被计谋所欺瞒而愤怒,更因为错失了摆在眼前的胜利而失控——他自己亲手将敌人的尖刀捅入了自己的心脏
“一开始全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吗?罪!”黄金雨无法再保持小男孩的化形,变成了一个模糊得只拥有轮廓的人影。
“我只是做好了最基本的准备而已,就和你一样,展开自己的领域。至于你所说的‘计划’,那是那个人类依靠着眼前现有的条件和做好了他能做到的事情才得以实施的、足以打败你的方法而已,就连我都是他凑齐胜利所需因素的条件罢了......当然你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是这样吗?是这样啊!”黄金雨机械合成声般的笑声相当刺耳,仿佛它就是一台正从杂波乱流中播音的喇叭。
“所以结束了,毁掉你的本体,就可以让你消失......然后你的罪孽,让我全盘接受。”罪闭上眼,没有了敌对时的剑拔弩张,神情上只留有平静的温柔。
从校道开始,影域在整个校园之中蔓延开来。
开始的时候,罪也想过把自己的领域扩张到全校的范围之内,但是她没法突破掉黄金雨早已存在的领域,所以在把领域覆盖了教学楼之后,她就直接放开手和黄金雨相搏了。
直到前五分钟,罪都没有办法突破黄金雨的领域,一直到她处于自己无法挽回的劣势,险些被黄金雨彻底打败,并且同化。
而现在,被认为是累赘的那个人类——一名少年,他抓住眼前的机会,将命运写给她的败局翻转过来,为她展示了什么叫人类的可能性。
影域之中,黑色的火焰开始舞动,如同冒出甲烷的沼池,漆黑的流体液面上在熊熊燃烧。不管颜色如何的叶、粗细如何的枝,全都在影焰的舔舐之下化为了灰烬。
为了躲开乱舞的影焰,木埃言连忙从梧桐树上下来,沿着教学楼的楼梯往上走。
天台的轿顶已经被先前疯狂生长的藤蔓顶穿,冷静下来环顾一周之后,木埃言发现,整个天台就只有一半地方可以落脚了。
他走到天台上,在他眼前的是学妹模样的罪,和跪在地上的人形轮廓。
如神父在倾听着忏悔者的陈述,又像圣人为跪伏在地的信徒施以洗礼。
黄金雨没有直接消失,它的化形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而静止,再也没办法做出其他动作。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就消失啊。”木埃言凑近了看了一下那个不可名状的人形轮廓,“这个异想化还得你动手消灭然后......同化他吗?”
罪依然闭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她以几乎无法让人感知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就算结束了吗?”木埃言无奈地看了看周围,“那这怎么办?”
整个教学楼的楼顶被从实际物理意义上地掀了一半,沿着校道到校门口,几乎半个校园也被烧得黑如焦炭......在一个傍晚的时间内把校园变成这么一副文明灭绝光景,到时候肯定会被当成超自然事件上新闻报道的,坊间标题大概都能看到了——《继数名女学生失踪后,直江三高竟一夕之间被毁》——当然原因确实是超自然的力量,名为异想化的超自然。
“不用学长操心,教学楼、校道什么的,会变回原来它们应有的样子。”罪睁开了眼回答,只不过她没有直视着木埃言。
“真的?”
“是的学长,就和以往一样。”
以往一样......罪经历过无数这样的战斗了吗?每次都是这样把周遭的一切近乎破坏殆尽吗?然后每次都全部自动修复?......好吧,既然罪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了——木埃言自然明白,这种超自然事件面前不要用人所认为的自然逻辑去思考,而且他自己向来也懒得去钻这种问题的牛角尖。
不过他仍旧有想要知道的。
“为什么?”木埃言问。
“因为黄金雨消失了,所以这些东西就都会恢复原样。”罪回答。
“为什么黄金雨消失了,那些被破坏的东西就会恢复原样?”木埃言追问着,因为他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的一点疑问。
“因为作为黄金雨的异想化消失了,所以这些东西都会恢复原样。”罪沉默了一下,给出了和上一个回答相似的答案。
随后她闭上了眼睛,剩下的只有沉默和秋风。
她的左手化形出漆黑的长刀,向着人形轮廓,抬手......
“哈哈哈哈哈,看来罪什么都没和你说啊!人类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杂调电子合成乐一般的声音从人形轮廓之中响起。
“慢着!”木埃言挺身挡在了人形轮廓前,面对着罪,大声质问着他身后的黄金雨,“你知道些什么?说!”
“学长,请让开。”罪的影刃高举,乌黑,但是不会发亮,夺去生命的它连同光也能一并吞噬。
“我只想知道答案,或者你告诉我不能向我解释的理由。”木埃言看着罪的双眼,向前走了一步。
在死斗之中受伤了的时候,罪的影纱为他暂时填补了伤口,救了他一命;在面对黄金雨强大的威胁与攻势之下,罪首先做的就是叫他躲好;在绝境之下,罪又选择了信任作为人类的他,将生死托付于他,配合他执行逆转的计划......
虽然他和她捆绑着同生共死的利害关系,但是直到现在,木埃言也认为,即使罪作为异想化,她也是可以进行沟通的。
她一定也有着她自己的理由,然而在那一点必须要弄清楚的问题上,木埃言无法让步。
所以他站到了罪的刀刃之前,同时他相信,罪的刀刃不会向着他落下。
就算罪不愿意说,也可以去问倒在一边的人形轮廓——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很有木埃言风格的、简单而又不复杂的、想要获得答案的方法。
“我觉得,学长不要知道比较好。”
“诶?”
影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