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叶窗在一阵窸窣声中被人向上拉起,无数丁达尔光柱如同阳光伸出的指头般探入室内。
一双巧手将一只开满花卉的瓷瓶放在窗边,随后从女仆围裙里取出手帕将瓷瓶上的指纹印拭去。
阳光透过四柱床的帷幔,照在昏睡的少女脸上。由于被拉动百叶窗导致的噪音折磨,少女的脸上显出痛苦之色。
此时阳光拂照,她的眉头微蹙,眼皮噙动着,挣扎一番后,如同破茧蝴蝶张开翅膀一样,她挣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从窗边来到帷幔外,心脏跳动一下后便传来膝盖触地的声音。
床上的少女仍旧盯着天花板,直到耳边传来轻轻抽噎的声音,毫无波澜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些情绪。
床边跪哭的侍女名叫维拉,帷幔中大病初愈的少女名叫琳娜。
琳娜是皇帝陛下的侄女,帝国的储君。她本是一乡下贵族的女儿,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却忽然被皇帝舅舅招入宫中认作养女。
当今皇帝乃刻薄寡恩,急功近利之人,加之中年丧子,曾经对长子的高要求自然转移到琳娜身上。帝王心术,大国军略,个人武功,魔法修习等功课猝然加之,加上皇帝对学习成果三日一考,五日一校,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惹来一顿臭骂,天真烂漫的温室娇花琳娜哪里顶得住这个,坚持了一个月后终于病倒了。
然而,维拉知道,“病倒了”是对外说辞。作为目击者,她知道琳娜是猝死的。知道这件事的还有皇帝本人和宫廷御医。
皇储暴毙,此事动摇国本,而且连死两位皇储,放在哪个国家都是大凶之兆,皇帝叮嘱维拉和御医不要声张,同时让维拉一切照旧,假装琳娜还活着。
可就在琳娜猝死第二天,皇帝还在查族谱思考对策之时,琳娜毫无生机的躯壳又活了过来。
维拉还记得琳娜站在穿衣镜前的情景:琳娜将睡袍下摆高高掀起,一手搁在腿间,一手按在胸口,崩溃地喃喃自语:这不是我的身体,这不是我的记忆,这不是我的世界。
维拉赶紧反锁卧室将情况告诉皇帝。皇帝大喜过望,驾临琳娜的寝宫,结果将琳娜吓得晕厥过去,随后便发起高烧。
这高烧极其罕见,宫廷御医束手无策,皇帝讽刺他一句“养你何用”,第二天御医便畏罪自杀,还留下遗书恳求皇帝不要殃及其家人。帝王权威可见一斑。
维拉听说皇帝真的没有为难御医的家人,还给予丰厚抚恤。
维拉虽笨,但她也知道琳娜死而复生这件事情太过蹊跷,而皇储的事情已经是皇帝心里的禁忌,因此她也考虑过用自杀换取自己体面和家人平安,否则等皇帝动手可就不好看了。
但她又不是御医那样没几年可活的糟老头子,才二八年华的她最后决定抱紧琳娜的大腿以求庇护。
可琳娜昏迷三天都没有醒来的征兆,有时烧糊涂了还会冒出奇怪的话,这些迹象让维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琳娜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想起自己与小姐在乡间的快乐生活和现在的惨状,维拉不由涕泗横流。
可在这万仞宫墙里,为了避人耳目,她连哭都只敢跪在琳娜的床边哭,不敢哭大声,也不敢哭太久,生怕隔墙有耳,也怕被别人看见红眼圈。
“维拉?”一个柔弱的,试探性的声音从帷幔里传出。
“小……小姐?”维拉连忙用衣袖在眼角连按几下,将泪水蘸干,“小姐你醒了?”
“说了多少次了,在这儿你得叫我陛下,殿下,或者夫人。一个小错都能让你我万劫不复,我们得小心点儿。”琳娜说道,语气里满是疲惫。
“是,我知道了。”维拉说道。小姐这大病一遭,倒是成熟不少。她心说。
“不过,只有咱俩的时候,你还是叫我小姐吧,听着顺耳。还有,别再跪着了,地上凉。我病倒了还有你服侍呢,你再病倒了谁来照顾你呢?”
听了这句话,维拉破涕为笑,正声道:“是,小姐!”
“好了,维拉,帮我找点吃的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养好身体,怎么迎接舅舅的摧残?”
“是,小姐。”维拉领命出门,看她活泼的模样,和进来时判若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琳娜一人。
她下床,来到穿衣镜前,想伸手抚摸镜中自己的脸庞,却只是摸到镜面。
没想到穿越这种事情真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回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贴吧里看到的一个问题:如果你的手机相册里第十五张照片会杀死你,你的死因是什么?
她的手机里第十五张照片是一篇笔记。而作为苦逼医学生,她的手机里有三千张笔记照片。
不久,果然如那个问题所诅咒的那样,深夜里,她背到那一页笔记时,突然感到心脏不适,从座位跌落,随后再也没爬起来。
等她一觉醒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琳娜。两人的记忆在剧烈的胸痛中交织,两人的命运也是如此。
唉。琳娜叹了口气。她最遗憾的是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可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肯定要怜惜自己的有为之身……哪怕这是一具女身。
这一次,她定不会重蹈覆辙!
正想着,维拉敲门,得到答复后,她带领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进门。
“殿下,虽然现在不是用膳的时候,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些好吃的,保证合您口味。”维拉指挥侍女摆放好菜肴和餐具后,邀功道。
“这一点我特别相信你,维拉。”琳娜也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她坐到餐桌前,正准备动手系餐巾,没想到维拉已经殷勤地双手奉上,打理好餐巾后,又绞干一手帕仔细帮琳娜净手。
根据这身体前主人的记忆,维拉还没有帮忙系餐巾的先例。不过,鉴于那时两人的地位差距不过是侍女和贵族小姐的差距,加上两人从小玩到大,有时没大没小也很正常,而现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趁着这个机会,琳娜细细打量这个从小就跟随自己的女仆。在贵族家养了这么多年,维拉底子倒是不差,只是脸上的雀斑让她减分不少,若是能用激光祛除雀斑,她也可算上乘姿色。
被这样打量,维拉自然有点羞涩,但她还算大方,只是耳根微红。
趁维拉揭开菜肴的盖子时,琳娜嗅了嗅手指,闻到一股柠檬的芬芳。盖子揭开来,奶油和香料的气息扑鼻而来。
琳娜认出那是芝士烤鹌鹑和羊肉抓饭。
芝士烤鹌鹑是帝国传统菜肴,羊肉抓饭则来自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帝国富甲四方,皇帝的宫廷里养着异域厨师毫不奇怪。
维拉说的不错,琳娜光是闻着这气味就满口生津,食指大动。
饿了几天没吃饭的琳娜丝毫不顾及形象,一通风卷残云将饭菜干掉。当维拉惊呼“陛下”时,琳娜正捧着银杯大口咽下新鲜羊奶。
看着干干净净的餐盘和一堆剔干净的鹌鹑骨,皇帝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琳娜没有觐见大人物的经验,仓促之下自然有些慌乱,放下银杯时还差点呛着。她来不及擦嘴便向皇帝陛下行屈膝礼。
皇帝身后的女家庭教师一脸黑线,躲在一旁的维拉疯狂使眼色——琳娜的嘴边还粘着一粒吸满肉汁的米饭啊!
琳娜觉察到这一点后,心里顿时一沉,心想:完了完了,第一印象全毁了。
皇帝陛下凭借考察功课就逼得曾经的琳娜猝死,动动嘴就吓死了御医,周身的威压不是一般的强,现在御前失仪的琳娜心里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她想用领口的餐巾擦掉脸上的奶渍,可别看她现在表面镇定,其实早吓得跟鹌鹑似的,当着皇帝的面拿起餐巾再完成擦嘴动作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最终,在沉默和尴尬蔓延之前,她伸出舌头将那粒米卷进嘴里,细细咀嚼。
皇帝点点头算是认可了琳娜的行礼,然后坐在琳娜对面,讲起他率领军队救援被兽人围攻的风滚草堡的事迹。
风滚草堡是帝国海西第一大堡垒,皇帝讲的是上上次兽人入侵时发生的事情,因为缺粮该城堡差点失陷。
琳娜则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表示接受皇帝的教诲。趁着这个机会,她打量皇帝几眼。她可不敢像端详维拉那样一直盯着皇帝看。
皇帝是一个颇为强壮的男人,他个头很高,甚至算得上巨人,需要琳娜仰望。但因为他肌肉发达又结实,身体看上去十分匀称。皇帝的面相算不上英俊但别具威严,头发和胡须像狮鬃一样包绕着他的脸颊,风吹日晒出来的皱纹藏在浓密的毛发里,乍一眼看上去还算年轻。
琳娜冰雪聪明,当然明白皇帝讲风滚草堡的事情就是要告诫自己珍惜粮食。顿时,她觉得这皇帝老儿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至少刚才将粘着的米吃掉在他眼里算得上一种美德,而不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皇帝一讲完风滚草堡的事情,就将谈话重心转移到琳娜身上:“国事无小事,既然你已经休息这么多天了,今天就把功课提上日程。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下午的功课是武艺学习,我说的没错吧,霍兰尼雅女士。”
皇帝身后的女教师点头称是,末了还称赞皇帝一句“好记性”,只是皇帝根本不会因为下人的一点马屁而龙颜大悦。
好家伙,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是吧?要不要这么严厉?
虽然内里腹诽着,可琳娜还是搜肠刮肚找了一些场面话赞成皇帝的英明抉择:“陛下说的话我不能赞成更多。经过这次事情,我发觉皇帝非坚韧不拔者不能胜任之,作为储君,我的脆弱让我感到深深不安。那些杀不死我的伤疤只会让我更加强壮,我会认真完成功课,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皇帝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住笑声:“废话少说,我看你行动。学个功课差点命都没了,你这身子骨,岂不是随便一个强行军就会送命?霍兰尼雅,从今天开始,每天监督皇储绕皇宫跑两圈。”
“遵命,陛下。”女家庭教师说道。
好家伙,绕皇宫跑两圈,差不多就是五公里还多啊!琳娜很想歇斯底里地喊“我是个病人”,但这一想法将停留并且永远停留在想法上。
好在,琳娜以前虽然没有长跑训练,但每天都有武艺训练,身体倒是不会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长跑就急性肾衰竭。
琳娜猛然发现,自己虽然穿越了 ,还贵为皇储,可她的前方,无数个苦难的日日夜夜正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