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为上午的课程请了假的尤兰德,到了下午也没有出现在武科系的训练场上。他此时正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连随从也赶了出去,靠着床坐在地毯上,略微蜷缩着身子,用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
他不希望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同时也是觉得自己这样紧紧地捂住嘴巴,能遏止住胃里那股翻涌的感觉。他一路上都在强忍着各种不适的感觉,因为他不希望,或者说是不敢在四皇子面前吐出来——他无法断言因为这种事而吐出来,会让四皇子对他的评价产生什么变化,他至少现在绝对不希望四皇子对他的印象有任何变差的可能性。
尤兰德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参与了一场谋杀,纵使他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出言逼迫约沃克子爵自尽,只是看着四皇子逼死了约沃克子爵,亲眼目睹了那名落魄贵族的末路,但他依旧觉得自己不只是旁观者,约沃克子爵的死,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死亡是什么。
以前在温德罗伯爵领的时候,即便每年雪季都能见到被冻死的尸体,但他对死亡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实感,他居住在温暖的伯爵宅邸里,整个雪季既不用担心取暖,又不用担心吃穿,那种凄惨的死状,他始终觉得是跟自己无缘的东西,他始终觉得,死亡距离他十分的遥远。但现在,他可以说真正地亲历了死亡,成为了杀人者帮凶的罪恶感,和瞬间认识到自己也有可能沦为这样的受害者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带给了他巨大的冲击。
每一个刚刚清楚认识到死亡为何物的人,都会对死亡产生巨大的恐惧。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质疑,接受四皇子的拉拢是不是做对了,全盘接受四皇子的计划是不是做对了?若是真的如四皇子所说的那样,太过天真是成为不了贵族的,那他渴望着成为贵族的梦想,又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但唯有这一点,他不想去自我怀疑,往日那些人的蔑视和排挤,以及不断的讥讽,对他而言都始终历历在目,成为贵族,这是他证明自己的价值的唯一途径,也是他证明自己过去对那些孤独和苦难的忍受并非徒劳的唯一途径,一旦否定了这一点,他就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存价值。
“对,唯有这个,唯有这个梦想,绝对是没有半点错误的,那错的,就只能是我的天真了,四殿下不是说了么,太天真是当不了贵族的。”尤兰德小声的对自己呢喃着,“也就是说,错得是那些不能把事情做好,满脑子天真想法的家伙,这样的人,被别人利用,又被别人排除掉,也丝毫怨不得别人了。而我,只要别成为错误的人就好了,别去犯下那种愚蠢的错误,让自己掉落到可以被抛弃的立场上!”
尤兰德的自言自语,就如同一种自我暗示,他为了不让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在刚刚遭受到的冲击下崩塌,选择了一套自己最容易接受的观念,来维持他一直以来作为前进的动力的根本。可是他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价值观在这一刻就已经被他自己给扭曲掉了。
“所谓贵族,不就是这样的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抛弃一切没有价值的,排除掉一切造成妨碍的!伯爵大人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啊,这就对了啊!果然我以前是太过天真了,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察觉不到!真是的,明明一直都向着要利用那个女人成为真正的贵族!却一直察觉不到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一直以来也就是这么做的啊!抛下了那些鼠目寸光的垃圾,利用着伯爵大人对我的赏识!真是的!我究竟在苦恼些什么啊!”尤兰德突然笑了起来,他此刻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方才萦绕在身边的,巨大的压迫感,已经迅速地消弭于无形了。
尤兰德感觉心情突然间变得十分愉快,整个世界都仿佛因此而变得清明了起来。
“这份愉悦,相比是成长的证明吧。”尤兰德脸上浮现出了自信的微笑,他刚刚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并将这份天真抛诸脑后,并向着他所渴望着的梦想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尤兰德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以前那个天真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现在想来无比合理的可能性,对他而言性命攸关的大事!
“那个女人!她是想杀了我吗!”尤兰德下意识惊呼了一声,对于艾蕾而言,他明显是一个妨碍,而按照他所刚刚领悟到的,妨碍就应该被排除掉,那么理所当然的,艾蕾必然在谋划着如何除掉他,必然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尤兰德感到了一股恶寒,感到了一阵后怕,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始终没有想透这一层,最后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恐怕直到临死之际,都无法想象得到艾蕾对他抱有着多么强烈的杀意吧。
“我绝对不会让你杀了我的,我绝对要踩着你,成为真正的贵族。”尤兰德咬着牙,拳头也紧紧地攥了起来。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强烈的苦恼,对于想要杀掉他的人,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抢在对方下手之前先除掉对方吧,但他不能这么做,艾蕾对他而言,既是需要利用的,又是一个妨碍,而且前者更加重要一些,他没办法在排除掉艾蕾之后,还能保证自己可以顺利地成为真正的贵族。他必须一边小心堤防艾蕾,一边不断地按照正常的节奏生活下去,等回到温德罗伯爵领之后,再加上温德罗伯爵的帮助,进一步将艾蕾束缚住,最后让艾蕾只能顺从他的摆布。
但这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尤兰德也想到了一个他此前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可能性,为此,他需要背叛温德罗伯爵,甚至需要夺取温德罗伯爵的一切。但这一条路,同样困难重重。
“至少,现在必须要先像一个稳妥的办法,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有机会杀了我!”尤兰德眯着眼睛,拼命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