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了。
小狗坐在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里,无声地看着服务员们熟练地沏茶倒水。
她现在位于的这家茶馆并不属于自己居住、工作与服务的前区,而是中区,服务对象自然不是魔法少女而是人类,质量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差了一大截——比方说现在放在自己眼前几乎天天都能够喝到的信阳毛尖吧,光是看一眼茶叶的面相就知道不是产出自最为优良的生长环境,口味什么的虽然还没有开始品尝,但是显然不可能好到哪里。
而且这还据说是中区最为上等而昂贵的一家茶馆,可想而知前区和中区生活质量的差异究竟有多大——虽然在普通人眼里,前区的绿茶和中区的绿茶喝起来都差不多,没啥区别,但是对于她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手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狗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很快将其放下:没错,就像意料之中的那样,味道相比于总督珂西娅家里那些茶来说,简直差劲到根本就没有没法下咽。
这听起来似乎显得有些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却并没有必要对此感到奇怪与差异:这是她的味蕾被养刁后的必然结果。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小狗抬起头来,将视线从茶杯身上转移到了周围正在看着自己的人们身上。
一个个看起来满脸伤悲的大叔大妈们。
她的那位邻居曾经希望能够一起跟过来好有一个照应,或者说至少派几个仆人和治安军充当撑场面的,但是都被一一礼貌谢绝了:这是自己的家事,这是自己一个人要去面对的家事。
一件,她很早很早就想解决,却在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准备去面对的心结。
“小婷,小婷…”
坐在最左边的一位干巴巴大妈开了口,她的眼睛红肿,似乎是刚刚哭过一样:“还记得我么,小婷,我是你的二伯母啊。”
“嗯,我记得。”小狗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这与她平日里播报新闻的礼仪笑容和饭局上的应酬笑容一点也不搭。
小婷…
这个名字,自己的这个乳名,究竟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了?
现在再一次听见,应该是报以什么样的心态呢?兴奋?喜悦?激动?亦或是……
“太好了,还以为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我了,” 二伯母掏出一张纸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眶,“小时候的你啊,经常容易尿床,还喜欢把屎拉在地板上,你的爸妈又忙,没有太多时间管你,还是我看不下去,每天都会来你这里,为你洗床单和擦地板。
有一次,你将自己拉的屎当做了画画的涂料,涂得满屋子都是,你妈妈气得直接把你赶出了家门,还是我不忍心听你一个人在外面哇哇大哭,将你抱回去哄了好久。”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平缓一下自己的抽噎:“真没有想到啊,当年那个经常露出傻笑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成长为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了,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波浪卷的女人接过话来,抬起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珠,“感觉明明昨天还是一个不过膝盖高的小不点,今天就变成了如此一个容貌惊为天人的少女,恍惚之间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境一样。”
“大姑妈。”小狗不动声色地点出了对方的身份。
“诶!”那个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应了一声,不停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也记得我啊,原来你也记得我啊!”
“当然,我当然记得。”小狗眨了眨眼睛,平静地做出回答。
“你还记得小时候经常跑我家里来玩的场景么?”大姑妈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看上去泪腺随时都会再度崩溃,“小时候啊,你经常来我的小卖部里,缠着要刚刚进货的零食,你大姑父表示就算是亲戚也要花钱买,但我觉得何必如此对一个小孩明算账,所以偷偷将那些肉干啊薯片啊饼干啊什么的都分成你。
我至今都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你经常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抱着我的腰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出最喜欢大姑妈的场景,感觉刚刚劳累了一天的身体都得到了放松,再苦再累也值得了啊。”
“还有我,还有我,”旁边一个止不住抽着烟的男人赶紧插话进来,一脸激动地看着小狗,“小婷,你一定也记着我是谁,对吧,对吧,对吧??”
“三舅。”小狗看着对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没错,没错,我就是以前最疼你的三舅啊!” 老泪纵横的男人掐灭了香烟,狠狠地抽吸了一口鼻涕,“小的时候,我经常瞒着你爸带着你去河边摸鱼,去抓蛐蛐,去摘水果,上山下水玩得那叫开心,你爸甚至还骂我,说怕我把你给带野了。可是我知道,小孩子啊,多动,喜欢到户外玩,干嘛非要老被关在屋子里,肯定要怎么快乐怎么来嘛,对不对?”
“我们真的都好担心担心你,”人们当中最老的一位发话了,声音颤颤巍巍,还带着粗重的喘息声,“曾经已经你已经遭遇了不幸,但是依旧怀抱着最后一丝信念满世界地找你……要是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愧对列祖列宗们…我也,我也没有颜面再活下去了啊!”
“是啊,你奶奶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即使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我们大都已经不抱希望,依旧在坚持贴着各种寻人启事,打听各方面的消息,我们劝她也不听,一直念叨着‘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大姑妈用纸巾狠狠擤了擤鼻涕,“等到在电视上突然看见了你那挺拔的身影和微笑播报新闻的面容后,真的是激动得心脏病差点犯了,直呼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有出息了啊,丫头有出息了啊,”旁边的二伯母已经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抽噎,“成为了恰斯卡的新闻主播,让咱们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啊!这么多年在外面的挣扎和打拼,真的是辛苦了你了啊。”
“这是我们几个凑的一些见面礼,”三舅将地上放的一大袋东西吃力地拿了起来,“小婷啊,我知道你可能已经瞧不上这些东西了,但是三舅我可以保证,这里面满满都是家的味道。”
“是啊是啊,”二伯母在一旁附和道,“咱们好不容易能够重聚,像之前那样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就已经很不容易啊。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战争和生离死别,蓦然回首,果然还是家人最重要,羁绊最宝贵啊。”
“能够再次见到小婷,我就已经可以死得瞑目了,”奶奶闭上了眼睛,一脸安详地躺在椅子上,“我坚持活着这么久,一直不肯咽下这最后一口气,就是因为这个执念,找不到咱家孙女的这个执念啊。”
“妈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姑妈连忙过去劝阻起来,“好不容易见到小婷了,您这么离开了,那没有来得及尽孝的她,心里得有多愧疚啊……”
“是啊是啊,”三舅又点了一根烟,只不过由于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颠沛流离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结束,平静的日常是那么地让人怀念,您以后还是保持乐观的心态开心点,咱们一起帮您送钟啊,你说是不,小婷?”
小狗一直都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几个哭天喊地的亲戚,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就好像这些人的悲欢离合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就好像自己只是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一场电影一样,就好像面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能够引发内心的波澜一样。
“小婷?”三舅觉得有点奇怪,问了几声,“小婷你怎么了?说几句话啊,你奶奶现在身体很不好,现在再不陪她唠嗑唠嗑什么,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一起说…”
“那就没有机会吧。”小狗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陡降了一个八度,显得低沉而阴郁。
“……啊?”奶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孙女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不去奥斯卡演戏,真的是委屈你们了,”小狗闭上了眼睛,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没有一丝原本应有的少女模样,反而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沧桑老人。
“小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十几秒的沉默后,三舅方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一脸震惊地询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依旧记得你们所有人么?”小狗的话音平缓而沉静,但是双手却开始攥紧,连带着上面某处被珂西娅抽得皮开肉绽的伤口刚刚愈合没多久就再次开裂,“就是因为,我一直到此时此刻,都依旧记得你们曾经做过什么。”
手背传来的疼痛钻心入骨,但是这反而让小狗的表情更加狰狞,宛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鬼:“我之所以今天和你们见面,就是为了想听听看你们是不是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和忏悔,我错了,我真是愚蠢地错了,抱着那个天真而傻乎乎的念头指望你们改邪归正,简直就是在浪费我宝贵的休息时间。”
小狗的目光宛如刀子一样无比锋利——倘若她是魔法少女,相信凌冽到足以将在场所有人全部剁碎。
“既然你们那么想要打感情牌,那么想要唤起我的回忆,那么我就和你们好好念叨念叨,好好掰扯掰扯,你们曾经对我家庭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