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局的最后一球,结束于王超的抢攻失败,最终比分定格在11:4。
他走下球台,站在挡板前,连着灌了几口水,又接过范小仙递过来的香蕉,咬了一口,深深的吸着气,手摸摸胸口,感受到胸腔中那颗心正在嘭嘭跳动,比平时剧烈得多。
这一局球的消耗,抵得上他前几轮比赛时一整场的消耗,因为他面临着太大的精神压力。
从踏入球场第一个球开始,他赛前的侥幸心理和乐观情绪就被直接击碎,随后调整到背水一战的心态,再然后,他被孙天龙无限打击,一次次振作起来,又一次次被拍到地下。
王超这辈子都没打得这么憋屈过。
他是真的打不过。
每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机会,孙天龙就会亮出一张新的底牌,把他强势镇压下去。
这局的最后一球,其实他是有些自暴自弃的,因为10:4的比分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了,所以他选择草草抢攻了一板。
其实他知道那个球他不可能挑打成功,因为孙天龙的发球太谨慎了,是真的滴水不漏。
他脑袋嗡嗡的,只想赶紧下来清醒一下,重新找到感觉。
“实在打不过就别强撑了,咱输给孙天龙不丢脸。”范小仙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她从没见过王超被人打成这个样子,比分还在其次,关键是脸色灰败,表情难看,连眼神里透出来的都是绝望。
“作为现场指导教练,你这么说话是要被罚款的。”王超艰难的开了个玩笑,随后道:”没事,我扛得住。”
范小仙依然很担忧:“但你扛下去也没意义啊,不如保存实力说不定我们后面的排阵很优势呢”
王超笑笑,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他其实还是有机会的。
因为龙队展现出来的那些东西,无论是台内不顾一切的挑打,还是各种极速大撤步,还是全力连续爆发,身体负荷都是非常大的。
尤其是倒数第二个球,连续两个透支体力的全力爆发,是连年轻球员都扛不住的高负荷。
他不信龙队真就是铁打的。
所以他现在需要的其实不是关心,而是鼓励,他不需要别人分析局势讲道理,他只需要一些支持。
范小仙是很好的领队,也是生活中很好的保姆,但确实不是一个好的现场教练。
好在这时耿帅忽的挤了过来,强行把范小仙挤到了一边去。
范小仙被他挤的一个趔趄,转头一看,有些生气,正要开口,却又停住,因为她看到此时耿帅的表情有些狰狞。
耿哥此刻的模样,其实有些像是当初乒甲打海神的时候,那时候他当着现场无数观众的面强行撕王超的衣服,把王超吓得连尖叫声都破音了。
而此刻,他双手用力抓住了王超的肩膀。
王超无由的有些紧张,挣了一下,没挣开,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赶紧开口,语速飞快:“耿哥,别乱来,我知道你是想给我打气,我心态挺好的,真用不着这样,我”
他又挣了一下,还是没挣开,心里更慌了,而耿帅的一只手却从按住他的肩膀改为抓住了他肩头的衣服,拧紧,旋转
王超这一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体内猛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来,一声下意识的惊恐大叫,拼命往后跳,然后耿哥松手了。
王超身躯失衡,往后连退两步,还是没稳住,啪叽,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作很明显,被大量观众看到,引发哄堂大笑。
王超又窘又气,脸都涨红了,一骨碌爬起来,三两步冲过去,怒道:“耿哥你”
耿帅直接问了一句:“还郁闷不”
王超那半句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他刚刚真的被打的很绝望,加上范小仙劝他放弃,他几乎就要撑不住了,连笑容都很勉强,但被耿哥这一吓唬,还别说,真不郁闷了,反倒是牙痒痒的,有些想揍人。
“打赢孙天龙,你想怎么揍我我都认了。”耿帅嘿嘿笑:“如果打不赢,那你就憋着吧。”
此时裁判吹哨,双方选手重新回到场上。
王超第一时间观察孙天龙的表情。
很显然,孙天龙也做过一番调整,原本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现在的样子沉稳而平静。
王超忍不住远远去看秦华昌,却正好与秦华昌目光碰上,随后秦华昌狠狠瞪他一眼,还做了个龇牙的表情。
王超只觉得脑门顶上全是小问号。
老秦到底是咋了
还真对我有意见啊
他已经指导孙天龙把我打的这么惨了,怎么看上去不但没解恨,反而对我更有意见了
王超用力摇摇头,把胡思乱想清空,准备接球。
其实到了这时候,他和孙天龙已经算得上是互相知根知底了。
毕竟第一局回合太多,变化太多,两人已经把该用的都用出来了。
斗短,王超斗不过。
抢攻,王超抢不赢。
相持,王超拉不过。
爆发力,王超比不过。
残局经验,王超比不过。
他唯一的凭恃只有技术,他可以靠技术压住孙天龙的反面,让孙天龙的很多杀招都施展不出来。
王超正是这么打的。
孙天龙发短下旋,王超直接撇反手大角度,接下来无论孙天龙怎么打,他就是死死的压住孙天龙的反手大角度,哪怕出球的质量低一点,旋转弱一点,他也不在乎,他只求能死死压住这个点。
因为他确定,在这个点,这个距离,这个高度,孙天龙无论用什么技术,都打不死自己。
凡是打不死自己的,都会变成技术上的博弈,而今天这场球,也唯有在技术博弈上,自己是真正没有吃过亏的。
前两個球双方打成了1:1平,王超赢的那个球,是在压制反手的时候碰巧压出了一个擦边球。
而他输的那个球,是在压反手的时候球稍微有些冒高,被孙天龙提前预判,强行位移,用一板正手爆冲拿到了主动权,再接两板直接打死。
随后王超发球,两个球过去,依然一胜一负,比分变成2:2。
这一次却是孙天龙选择了直接抢攻,他挑打了两个短下旋球,成功一个,自杀一个。
再次来到孙天龙的发球轮,这一次,他放弃了短下旋发球,选择直接对准王超反手位大角度发奔球,其目的一目了然,正是为了通过强烈旋转和高速破坏王超的控制。
但这种球也同时给了王超直接发球抢攻的机会。
王超成功预判,提前侧身,直接爆冲,理论上说,这种球百分百属于王超的主动权,然而当龙队的正手被解放之后,迸发出了可怕的威力。
他轻而易举的化解了王超的爆冲,并且用变线直接调动王超的走位,逼迫王超无法精准控制落点,并借机发动反攻,一板正手前冲弧圈接一板正手撇大角度,再接轻轻一个吊短,轻而易举吊死了王超。
于是当他再次发奔球时,王超不敢侧身爆冲了,他选择退台搓长球,把球搓到龙队反手大角度。
然而这个球不够远,没有到底线,于是龙队直接绕半台强行挑打,再度得分。
比分变成4:2。
这就是龙队,即便王超竭尽全力的压制反手,但只要质量稍微低一丁点,他就能从中找到那一丝几乎只存在于理论中的破绽。
如果说虎克的打法是直接不讲道理,那么龙队绝对是讲道理打法的极限。
王超的技术稳定性已经足够好了,但他依然会有疏忽,这种疏忽不能叫失误,只能叫正常波动,可龙队就连这种正常波动下的破绽都能抓得住。
他没有鹰眼天赋,但他这双眼睛,却已经胜过世间任何一双鹰眼。
王超打得极其吃力,几乎每个球都要思考,都要算计,他触球不敢有丝毫失误,犹如走钢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是动不动就被抓到机会。
当然,龙队也会有失误,王超的进攻也会有得分。
所以比分依然是交替上升的,只是龙队那边终究上升得稍快一些。
又是八分钟过去,第二局结束,最终比分11:6,孙天龙再次拿下。
双方选手回到场外,开始喝水,擦汗,吃香蕉,与教练低声交谈。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拳击场中两名拳手厮杀之后的短暂休息,每个人都带着死战到底的决心,越是激烈,眼神越是坚定。
范小仙有些被这样的场面吓住了,她不敢再说什么放弃之类的话,她伸手在王超的胳膊上摸了摸,发现汗水之下的肌肤冰凉。
耿帅凑过来,让王超坐下,从后面给他活动肩颈,只是他的手法粗糙,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手劲又太大,捏了几下,反而把王超捏得哼了一声,有点疼。
而另外一边,孙天龙则显得平静很多,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边擦汗一边听秦华昌和唐九洲说话,时不时的微微点头,或是摇头。
导播的镜头同样落到场外的双方选手身上,所有人都以为孙天龙是在与教练讨论战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秦华昌此时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孙天龙。
“别打了,到此为止吧。”
“这小子成气候了,你压不住的,放弃吧。”
“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失算了是不是比你想象中难得多”
“再这么打下去,你身体吃不消的。”
“一个月后的瑞典公开赛你到底还想不想打了”
“连续大跨步,连续爆发,各种强行绕台,孙天龙啊孙天龙,你怎么敢啊你是想死吗”
“你没必要这样,王超跟你们的情况不同,这小子太成熟了,不需要你压着,他也会自我调整的。”
“算老师求你了好吗现在,直接伤病退赛,我保证,没有任何人会怪你的。”
“前面两局已经打得足够精彩了,可以给大伙儿一个交代了。”
秦华昌的担忧是从第一局的第十三个球开始的。
在此之前,虽然孙天龙也在台内发力暴挑,但秦华昌认为这种程度的代价是在预料之中的,如果仅仅是胳膊和腿发力过猛导致的轻微损伤,其实很容易恢复过来。
但是当王超开始展现自己的超大容量,开始用难以想象的丰沛技术成功压住孙天龙的反手,秦华昌就彻底坐不住了。
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变化。
秦华昌知道孙天龙可以破局,毕竟他太了解孙天龙的技术构成了。
如果孙天龙年轻十岁,他能把王超屎都打出来。
但现在他每一场硬仗都是有代价的。
想破王超这个局,他必须要大范围跑动,需要连续而彻底的爆发,需要各种极限救球,需要破釜沉舟的死战。
这个代价太恐怖了。
过去那些年,华乒多少次被逼入绝境,其他选手全部淘汰,就剩孙天龙独立支撑,他一次次带伤打进世界大赛决赛,其局面就跟今天一模一样。
那时候孙天龙的选择是赛前打一针封闭。
过去那些年他打过很多次封闭,每一次打针,都会对身体造成一次永久性损伤,所以今年才31岁的孙天龙,论身体健康程度,远逊于同龄的翁春庭,远逊于比他大三岁的拜耳,甚至比42岁旳奥楚蔑洛夫伤病还要多,还要密集。
但对外作战,为了华乒荣耀,他没办法,当别人都掉了链子,他拼了命也要上。
可今天这场,何苦来哉呢
秦华昌远远看了眼王超所在的地方。
他看到王超正闭着眼,被耿帅捏得龇牙咧嘴的。
他知道王超心里应该有疑问,也应该对自己和孙天龙略有微词。
毕竟,自己和孙天龙的无敌组合,专程跑来针对王超,怎么看怎么欺负人。
于是他更不爽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打压你,是为你好,可你不但不感激我,恐怕还在心里拼命骂我呢。
这时候裁判哨声响,孙天龙重新抬起头来,对一直喋喋不休的秦华昌笑了笑,显得很坦然:“老师,别想太多,我有分寸的。”
秦华昌很想说“你有个毛的分寸”,但看见孙天龙脸上隐隐的疲倦,再看看他右手习惯性捂着的右腿侧某处,却又不忍心把话说出来。
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个狡诈如狐的坏人,为什么居然教出了一个真正的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