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贤殿的灯火远比黄家书房里要足,李敬思凑眼上去,将那半块兵符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抿了抿嘴唇,忽觉要说的话有千般难,万般险,怎么也张不了口。
沉闷喘了两口气,他抬头直视着魏塱道:“臣臣听黄大人”他忙转口:“黄靖愢说,这是西北的兵符,有了他,就能调动西北十六城的所有兵力。”
说完垂了头,局促道:“只是臣不知道,怎么怎么他手上只有半块。”好似怕魏塱不信,他又赶紧抬头急道:“臣匆匆忙忙,或许是找漏了。还请”
说话间有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李敬思赶忙住口,细看发现来人是魏塱的贴身宫人王公公。他知这个太监是皇帝贴心人,犹疑间要继续往下说,魏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停。
李敬思忙站起,垂头作礼又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依着寻常样子侍立在旁。魏塱绕了几步回到书桌后坐下,方出声道:“敬思坐着说话,今夜无外人,你我无需分君臣之礼,直做个生死之谊吧。”
李敬思惶恐再拜了礼,依言坐回椅子上。但见那太监将锦盒捧到书桌前,轻手搁下,小心翼翼模样打开来,随即躬身退出七眼就要丢了性命一般。
李敬思本是好奇,张望一眼,随即也低了头。圣人训非礼勿视,他未必学的有多好。可王公公都要避讳的东西,他自然是少看两眼为佳。
于是屋内人尽垂首,片刻后听得皇帝一声长叹,李敬思忍不住抬眼偷瞄,刹那间看到的,似乎皇帝手里拿的,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卧虎。
巴掌大小,蓄势待发,好像是要从魏塱手里跳出来。
他坐在椅子,暗自抠了一下自己掌心,仿佛那半块铁疙瘩带来的冰凉感尚未褪尽。唯有此,能让他确认,那只是个死物。
他还想看,却死死压住了自己欲望,老老实实垂着头等皇帝传唤。只是,他忍不住去回味着从薛凌手里接过兵符的那一刻。那种油润触感,是很像自己老屋里传了几代的木桨。
他当时想,确实也没什么差别,无非都是人心头爱物。
现在却霎时对所谓老桨鄙若尘灰,他微微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是刚刚从皇帝手里瞧见的流光溢彩。
明明是一块黑铁,却自生珠莹玉润,又兼错金铭文在上头走龙飞凤。他愈发贪婪,干脆双手交叠在一起,使劲摸索着自己的手心。
如此还不够,他唯恐自己失态,只能拼命回忆自己府上都有些什么宝贝。想用那些好东西来压过这一方黑铁。
皇帝赏的,同僚送的,底下呈的。自去年七月有了宅子开始,乱七般往里搬。
不缺的,他已不缺什么东西。就像那块鱼儿熊掌的佩子,他喜欢,但是不缺。
真丢了,也就丢了。
可他将所有东西都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些珍珠翡翠,白玉珊瑚,与皇帝手里的那个东西相比,顿成污秽腐土。
渴切到了极致,这些日学的文也忘了,词也忘了,他跟着无声喘了口气,暗道:“一堆狗屎烂鱼。”
自己的东西,和那尾卧虎比起来,就是狗屎烂鱼啊。
偏偏那尾卧虎,自己连瞧,也不能仔细瞧。可惜了,连那一半,都没在路上好好瞧过。掌心一阵生疼,他回神,指甲已经扎进了肉里。
屋里一片死寂,魏塱又喘了一声,轻喊“敬思。”
“嗯”李敬思下意识应声,抬头见四周旁人并无反应,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再看皇帝怔怔盯着自己,忙起身跪倒在地,磕首道:“臣失态。”
魏塱不知李敬思为何这般反应,略微思量,只当是他经历了太多,一时走神所致。当下忙道:“辛苦敬思,你上前来。”
李敬思缓缓起身,又悄然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垂首走上前。又闻魏塱道:“这东西,朕从未示人。连母”他顿了顿,续道:“连昭淑太后,也只见过半块。”
看李敬思一直低着头,魏塱道:“敬思且抬头瞧瞧,朕”,他将自己手上东西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道:“许你一观。”
李敬思有一瞬屏息,内心狂热让他迫不及待,理智却压抑着身体,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
他看见,两半兵符在魏塱手心里合二为一,严丝严缝,分毫不差。一看上去,就让人挪不开眼。
明明左半块是沾了血的,居然也能如此贴合。
他抬眼看向魏塱,是一贯的无知,问:“这是兵符”
魏塱没收手,自己看了一眼,方朝着李敬思笑道:“正是,这是西北十六城的兵符。”
他伸手,将其再次一分为二,左右手各执一半,道:“你瞧,兵甲之符,右在王,左在将,凡兴士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李敬思目不转睛,愣愣道:“这这是真的臣臣”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黄靖愢如何会有臣以为”
“你以为是假的”
“臣观史书,虎符是金子”
魏塱收了手,笑道:“敬思有所不知,寻常兵符多为铜金,一地一符。唯这虎符,可调西北十六城,其贵非常也。
梁开朝之时,先祖爷偶得陨铁一块,此铁面貌与一般生铁无异。然切割下来的碎屑,会自动附着在原块状物上,非人力不能散开。
先祖爷称奇,使巧匠打磨成型,再刻以纹,鎏以金,又一分为二。故而这两半兵符,无需人力合拢,你瞧,”魏塱将两半兵符放在桌上,用手指缓缓推着二者向中间靠拢。
果然还有约莫一寸距离时,不等手指再推,“啪嗒”一声,那两半兵符自己跃起,瞬间立于李敬思眼前,吓的他倒退一步,惊呼出声。
魏塱料到他有此举动,微笑收了兵符,重新放回锦盒内。扣上锦盒,皇帝突然不似刚才欢愉,反倒添了些无奈和伤感,沉重叹了句:
“敬思,这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