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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节 焚楼(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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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听一声痰嗽,一个身躯肥大的黑胖子缓缓走至香案前,此人腆着肚子,腮帮子嘟噜着,留着一部络腮虬髯,正是天门道神会座帅薛图,薛图身着一副描金彩绘的布甲,布面软塌塌的贴搭在身上,藤扎纸糊的金盔明晃晃轻飘飘,让薛图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徐桐暗暗腹诽,去弄一套铠甲很难吗广东的官兵溃散之后,四乡都有甲衣流散,不少乡勇民团都备上了,后来治安整肃的时候收缴乡勇违禁兵甲,前后大约有上千套。何苦搞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西贝货穿着。

他却不知道这“铠甲”乃是该门祖师所传,能穿着的必是会首。因为大明禁乡民百姓持有铠甲盾牌,所以早年只能以布、藤为之。

薛图努力维持着庄严肃穆之态,让一切都显得尴尬而违和。他先向四周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接着绕至椅后,向神龛奉上一注高香,又行了跪拜之礼,捋了捋金盔旁两条头带,搭住双耳,这才摇摇摆摆走至圈椅落座。

这时喽啰再次高唱道:“宾客就坐。”一片衣衫淅索之声,众人方又重新落座。

薛图环视着四周,默默排头数去,青石寨的关何、佛香会的宋斗光、一宇混元道的陈四麻子,这三家大会大寨均是天门道神会的附庸、分支,占了与会大家半数,会前早已暗中使人收买、胁迫、招揽,议的妥帖,万不至出错的。其他三家要么胆小、要么孱弱,只要搞定六家大会首,剩下小村小户的中小头目便绝无抗力,自己聚集盟会目的,便是假借抗髡之名,吞并各家会门,裹挟村寨,独霸广里暗路,只需提防有人强自出头,作仗马之鸣。

薛图咳嗽一声,道:“薛某是個粗人,自小未能读书学儒,实是毕生憾事,某虽是个乡里野人,但看戏听书,闻先生讲古,虽不懂大道理,却也晓得忠义,所以才从老帅手中接掌这天门道神会,多年来,杀贼寇、击流民、退水匪,身经十数战,保境安民,也算薄有微功。本待世道安定,解甲还乡,不拘经商务农,以图安家养口,谁料得数年前髡贼肆虐,流祸广府,杀人放火、劫财抢人,无所不为,今日在座诸位兄弟或与髡贼有血亲之仇、或有破家之恨,当有切身之痛,薛某不再赘言。前些时云二哥向某引荐一位高人,道号木石道长的便是,道长身负朝廷钧令,延揽四方豪杰,于两广声名煊赫,在座兄弟想来亦多有熟识。蒙木石道长和云二哥看重,再三延请薛某出山,不才推却不过,只得出来主持这局面,只以前各家自行其是,怕早晚为髡贼各个击破,俗语道:一把茅草捻成绳、一捆柴棍不断头,唯有各家兄弟同力协契,相为倚助,统一提调,方能守土拒髡,安身立命。薛某不忝粗鄙,仅以微言以耸众位兄弟雅听。”

略一顿,薛图又道:“有请木石道长。”

木石道人头戴紫阳道巾,脑后垂着两条剑头飘带,身着青色葛布道袍,足踏步云履,右手托马尾拂尘,三缕透风长髯垂撒胸前,一兜风起,拉扯的袍袖飞舞、襟带飘扬,端的是雅韵孤清,一副神仙做派。道人缓步自侧旁飘然而入,风姿神采直引得底下众人一片啧啧称奇,熟稔之人更是频频举手遥行礼敬。

木石道人站定,先打个稽首,朗声说道:“贫道有礼,今蒙薛座帅不弃,奉为上宾,于盟会得见众位英雄,实是三生有幸。今髡贼似是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其一如当年叩海倭奴,早晚必将败走澳洲,定不会长久以治粤地。熊督与髡贼始战于肇庆、次战于羚羊峡、再战于梧州,熊督恃将贤兵勇,节节以抗,髡贼伏尸盈野久战难下,施以诡间,动以财利,诱无义刁民卖身逆叛,里通外敌充为内间,先自祸乱军心,继之纵火诈城。只恨自古乱出于内,熊督虽三战皆胜,屠髡逾万却功亏一篑,不得已转进别走,此非兵将庸碌,实乃髡贼尤其狡黠,不可罪之以战。今熊督立足八桂,灭髡之志始终不堕,聚兵积粮,相机而待,朝暮之间枕戈待旦以图恢复。”

木石道人说道此处将拂尘交至左手,尘尾搭于右臂,轻捋须髯,道:“如今熊督西控岭右,与髡贼遥遥相峙,坚壁清野,扼关守隘,使髡贼顿兵梧州不得寸进。贫道观髡贼倒行逆施,民怨如沸,假以时日其必自乱。当其时,朝廷大军云集,汇狼兵边军,兵出粤西,我等以为响应,内外夹击共讨髡贼,必成剿髡大业。”

说道此,木石道人自怀中掏出一卷绢帛,一抖展开,道:“如今朝廷已聚大军十万,不日便要西下两广,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大兵纷至,髡贼丑类,必难当雷霆一击,彼等上下定化为齑粉,文贼、马逆或束手就缚,阙下献俘以祭太庙。或显戮典刑,传首粤桂以警天下。现两广文武自总兵、巡抚而下皆为熊督节制,熊督整军经武,广募贤良,蓄积风雷之势,以图振作。诸位请看,这便是熊督手令,全委贫道募集忠义豪杰,众位但只投效,当尽皆为朝廷栋梁,他日或为守备、或为指挥,封官拜爵便在彼时,易身改命百载难逢,诸位万不可自误前程。薛座帅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当可委以大事,熊督已保举薛帅为实授游击,旬日间便有令旨。如此,则此间当以薛帅为尊,贫道建言,诸家当捐弃前嫌、携手同心,七家道门一统,七门化一道,弘扬道法,光大神通。”说完啪的一声将绢帛收起揣入袖中。

众人听了木石道人一番言语不由交头接耳,道门会匪的骨干多为本地无赖土棍,泰半为文盲,并无多少识见。此次应招而来之人大多与髡人素有仇怨,多皆反髡死硬之士,且自来封建皇权意识根深蒂固,奉明朝为正统,听说许以官身不由均有些意动,又见木石道人拿出绢帛,众人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只隔着甚远,却把双目瞪得抽筋也没看到半字,只影绰绰见文末下角有个大印,既瞧不大明白,也辨不清真伪。接着听要一统道门,更是议论纷纷,直如热油锅浇下一瓢冷水来,嗤的一声炸了开去。

虽说他们个个贪慕富贵,人人崇拜皇权,木石道人几句话便撩拨得心浮气躁。但是别人的一群牛和自家的一头牛的还是分得清楚的。说到底,自己能在乡间称个“爷”,也全靠了这一亩三分地。若是被人合并了去,岂不是双手空空

正当此时,头桌上一人冷嗤一声道:“怎么个一统法还不是统在你道神会名下便是三岁孩童让人抢了粥饼也要哭闹一番,随你们这般说,倒似是议定了,只告知我等一声,好汉自来受敬不受欺,这一统之事,还要论道论道。”

话音未落,薛图、木石道人俱看向此人,却识得乃是红阳道的道首廖永承,此道乃早年间天兵道神会一名大弟子分支另立,传了三代,颇有声势,虽奉道神会为主,却听调不听宣,自来与薛图不睦,只没破过脸,廖永承并不退缩,只将目光直迎上去,挑衅似的瞪视着薛图。

薛图稍稍眯起眼睛,自圈椅中徐徐站起,脸上黑硬的胖肉将眼睛挤压成一条细线,正午一道逆光打在薛图背上,为他涂上一圈煞白的轮廓,黑沉的体魄被阳光拉扯着,将廖永承缓缓遮蔽在巨大阴影之下。

金乌炎炎,气温,愈发燥烈了。

会场的气氛也渐此凝滞,会首们对这个“合盟”多有抗拒,但是摄于薛图的淫威和背后的“虎皮”,谁也不敢垂头,现在廖永承出来质疑,虽然无人敢出来应声,但是场上的气氛却变得微妙起来。

木石道人双眼微闭,一副“仙风道骨”。他料到必有这一出,也好借机掂一掂这薛图的斤两。若他连这点场面都搞不定,那么自家也无需在这里多费心思,趁早另寻他策了。

薛图缓步走至廖永承身前,脸上堆出笑来,略一拱手,道:“师弟请了,你我出自同门,自来铁树不开花,兄弟不分家,师弟虽有些跟脚,但独木难支,现髡人忙着开疆扩土,没得心思搭管你我,等空了手时,岂会由着咱们这般搅扰地方你我吃穿何来不全仗着办团练勇,出兵放马打个野食,可如今髡人已分派下多队大兵随护的工作组入住乡屯,笼络人心,你莫非觉察不出退团叛道之人日众再不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将来伱我难有立锥之地啊,自古只有一个梁山,那得两个水泊,还望师弟能与薛某兄弟同心,力合一处,若此前为兄有得罪师弟处,还乞海涵谅恕则个。”说完躬身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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