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
黑暗中,燕承盯着帐顶,眼睛发直。
他想起在京城的时候,贤妃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叫她一声姨母。
当时不知道,原来这句话背后藏着这样的深意。
自从有记忆以来, 父亲既严厉也慈爱,母亲关怀备至,哪怕有了弟弟,也没越过他去。
他是昭国公的嫡长子,是国公府的世子,是燕氏的宗子,将来会继承昭国公的爵位, 以及这偌大的家业。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可现在忽然有个人告诉他这不是事实, 因为府里这位夫人不是他的母亲
这怎么可能呢
但这所谓真相又似乎有迹可遁。
“阿承,你仔细想想,燕二是不是既像父亲又像母亲可你只像父亲,与母亲全不相似。”
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很多人说过。
“你再想想,你母亲是不是与燕二格外亲近,与你隔着一层”
不,母亲待他也亲近,只是不如小二罢了。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是长子要顶门立户,而长辈难免对幼子多有娇惯
“亲疏远近是对比出来的,难道你就没有感觉自己不如燕二的时候吗”
确实有的
母亲无条件地纵容小二,就比如徐家那门婚事, 父亲一开始也不大中意,最后松口还不是母亲劝说的缘故。
但这不足以说服他。
“倘若我不是母亲生的,为什么她愿意让我占去嫡长子的名分娘娘不要再胡言了,看在昔日您多有照应的份上, 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不,阿承”柳贤妃拉住他,极力擦去脸上的香灰,将自己的脸露出来,“你看看我,看看姨母,我们俩是不是有些像熙儿,你来说”
柳熙儿被推过来,小心地看着他们的五官,说道:“是,耳朵和嘴巴最像”
燕承怔了怔,仔细盯着柳贤妃这两个部位,果然有熟悉的感觉。
“还有一点,可以当作证据。”柳贤妃垂下目光,看着他的脚,“你的右脚小趾底部,有一颗痣。”
燕承猛地攥紧了手心。
他那里确实有颗痣,因为地方太偏,连父亲都不知道。
“你”
“我说过了,我是你的姨母,我看见过你刚生下来的样子。”柳贤妃眼睛含泪,尽管荆钗布裙,可多年练就的仪态让她更加楚楚可怜。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娘那时只有七个月,你生下来只有这么大,跟只小猫一样,我们都怕养不活。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只能送你走。所以你身体很弱,要不然燕氏名将辈出,怎么会不让你习武呢”
燕承动了动嘴角,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不如弟弟结实,小时候经常生病,几乎在药罐子里长大,直到十来岁才好起来,那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练武时期,到现在也只会摆个样子。
曾经听军中那些老人私下偷偷议论,说二公子的领兵才能要是给世子就好了,毕竟燕氏最大的势力在军中,哪有下任昭国公不擅武事的呢
就因为这个,他苦读兵书,可纸上谈兵终究勉强
“阿承,你相信姨母,我千里迢迢来潼阳,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就为了说这些谎话吗”
燕承脸色发白,仍然摇头:“不,我要不是母亲生的,她怎么会甘心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
对,这是最关键的。他是昭国公世子,以后燕氏的一切都是他的,小二就算领兵再厉害,也得听他的。哪个当母亲的愿意吃这个亏,让自己的孩子屈居人下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该是嫡长子”柳贤妃喊道,声音浸透着凄婉。
燕承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什么意思。
柳贤妃注视着他,表情哀怜:“你的亲生母亲是我的长姐”
柳贤妃的长姐那就是柳
燕承瞪大眼睛。
柳贤妃带着泣音点头:“对,就是先帝当太子时纳进东宫的三妃之一,与文皇后,淑妃,德妃同时进宫的贤妃。”
她这个贤妃其实是顶了姐姐的名额,所以先帝待她一直平平。
反而前头那位柳贤妃,深得先帝喜爱。后来都说淑妃独占鳌头,其实那位贤妃在的时候,她才是最受宠的。
“不可能”燕承难以置信,“娘娘不要开玩笑,先贤妃是先帝爱妃,怎么可能生下我她”
“那是被迫的”柳贤妃哭道,“你父亲没有说过吗他年幼时住在京城,与我们家为邻,便是那时结下的情谊。他和姐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原本都要定下亲事的,却被棒打鸳鸯。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姐姐为了全家的性命才无奈入东宫的。”
燕承呆呆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确实说过幼时与柳家相邻,他还记得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父亲那怅然的神情。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感叹物是人非,难道他是
“你父亲与我姐姐本是一对有情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圣旨下来的时候已经珠胎暗结。姐姐不愿意打掉你,但实在是没有时间了,若是犯了欺君之罪,我们全家都要完了。就这么熬到你七个月,姐姐终于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了你。我们迫不得已把你送走,姐姐只将养了两个月,便匆匆入了东宫”
燕承脑子里乱哄哄的,喃喃道:“怎么可能,天家选妃岂能”
“那时绿林之乱结束不久,内廷配备不齐,许多内侍宫人都是临时找回来的。若不是如此,哪有空子可钻也幸好如此,才保住你一条性命,才叫姐姐险险过关,我们一家不至于抄家灭族。”
这倒也说得通。
燕承跌坐下来,抱住疼痛的头。
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如此复杂他生来就是燕氏长子,他父母恩爱,他家庭和睦,他兄弟相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母亲对他那般关爱,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她岂不是入了门就被迫承认有个长子这太对不起她了
“母亲”他喃喃念着,眼里浮出泪来。
不知何时,柳贤妃收了泪:“董氏敢不认你吗她与我姐姐一同长大,原以为姐妹情深,结果要不是她,你母亲怎么会被迫进宫,一家人怎么会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