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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临危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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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壅的脸容在暮色中有些模糊。

他漠然地说:“不可以。”

闻人七月注视着他的眉眼,一瞬间,恍惚以为错过了什么。七月自嘲且有些赧然地哂笑起来:“呃……哈哈。对不起,阿壅,我大约真以为自己是你的主人了。不走就不走吧,人说,乱世出英雄,时势造人。也对,有战乱,总能多建一些功业,这样才有资本求卿相。不过,要是在混战里死了,就回不了家了。但是,当初,你若没有救我的话,我早GAME OVER啦。其实,眼下活的日子,多一天就算是赚一天了吧?嗯,既然,灵泽是你的国家,你走不得,那我也只好陪你啦。”

乱七八糟的在说什么呢?

七月心想。

人的心思总是那样,明明决定了的事情,总会犹疑不定。就像七月,虽是下了断决,立心要为周壅做点什么,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往着自己的心意方向偏了去。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汗颜尴尬之际,救命的叩门声响了。

“子房可在内?”

一如客船“登云”之上的舱房内,那时节卿相亦是在外,欲见周壅。

客房的门扇心板不曾闩上,玄衫女子推手揖门入房。

她的衣衫,凤穿缠枝莲暗纹缎闪烁着绰绰淡光,如粼般微动;赤色精绉的宽缘在领口,琵琶大袖口,曲裾下缘,显得份外端庄优美。

那卿相,周麟微微地笑着,神情与之前相较大为松弛,她一入内,便直截了当地只对着周壅说道:“灵泽遇此大变,我知你定然不会走。这一回,你该再不推辞太尉之职了吧?我希望你能另任辅国上将军,不知可否。此当是天所授,子房不应拒。”

七月愣住,转头看周壅。

辅国上将军?

三公之太尉?

对,卿相想请的人,一直是周壅。

周壅抿紧下唇,微蹙双眉,不言不语。

过了一刻,他终于说道:“月儿可以代我出仕任官。”

身段高挑的女子闭嘴不语,赤缘暗缎纹丝不动,唯独宽袖下摆轻轻飘拂,看去隐有怒气。只须臾,她跨上一步,站在了周壅的正面。她的个子很高,看去竟是要比周壅还要长出那么几公分。

只听卿相默了一些时候,骤然间清音漫起,语声冷冽:“子房,你太过分了。”

周壅一点儿没惊慌失措,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如水,悠悠冷冷的言语清朗地传遍房间各个角落:“我过分?不,我本可以带着月儿离开灵泽,过平静逍遥的日子。可我回来青州了,当言一句,实在是很对得住你们了。周麟,你该明白,从裴文选择家姐,奉其为主,将我弃如敝履之后,这一切早决定了。可惜啊,你们选择的妫汭,却为了一个男人,无顾灵泽国民,销声匿迹……说起来,你们三公,可是难辞其咎啊!彰充国死得倒是挺早的。至于,……哼,裴文那老匹夫,以为不做御史大夫,退避村郊小镇,便能脱了他失算乱策、毁损国基的罪?”

听到此处,玄衣女子脸色亦是变得青白起来,再难舒缓从容,她檀口微颤,抖了一阵轻轻启唇道:“子房……,你本……本不该是……这般计较的人。”

“不,皓卿,你错了,我从头到脚,就是这样的人。俗得很,计较得很。这一次,我带了月儿回来,她得我亲自教授,样样都顶尖,我肯让她出任灵泽的太尉,已经是……很大度了。否则,若我凉薄一些,就算青龙主将灵泽夷为平地,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周壅神气淡竚地说着话,令得七月心中一颤。

彰充国,是谁?

裴文,说的,莫不是裴县正?

周壅的姐姐,又是谁呢?

“再说,皓卿,你说什么?辅国上将军?”周壅冷笑起来,继续说道,“我若做了那个位子,沇水、洧渊、荥泽他们,岂非要笑死?妫汭也不知在何处遁世,辗转听闻此事,更是会如何的下巴脱落呢?!”

对了,那日,在“晚来丹丘”的时候,七月记起来,似乎有一些人,又有一些对话。

——“……荥泽,你不许走!”

——“哼!又是为了妫汭的事么?哈哈哈!”

那位,被明相称为李帝的男子,卿相的声音对他很不客气,直呼其名的样子。李帝是叫做李荥泽么?

后来,她也曾问过周壅,在龙瓯岛上,周壅说过,李帝乃是义济国的白龙主。

再后来,五年了。

她自然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知。她知道,李荥泽,那是白龙国的皇帝;而妫汭,周妫汭,那是灵泽国的黑龙主。

那,是位女帝。

阿壅,他的家姐,是周妫汭吗?

阿壅,他是黑龙主的弟弟?

那岂非,他也是龙?

……

这么说,他想做皇帝,所以,不愿意做太尉,也不愿意做辅国上将军……

他心有芥蒂,所以,便是他那样喜爱卿相,还终是因为权力而同她分道扬镳……

原来如此。

房内,周壅一点儿不去理会卿相的怒气,只管自行到桌边,泰然自若地燃起了灯烛。一时间,红烛闪出的光亮立刻驱散了黄昏带来的沉暗。

周麟皓卿,仍旧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面上是万般无奈地看着周壅,他的话都已经说到这等地步,显见绝无回旋余地。至此,她也只能放弃,转头看向闻人七月。

这是,周麟,皓卿,这位灵泽朝的主相,人称蓝香卿相的女子,头一次,正眼细细端详闻人七月。

卿相虽温婉脱俗,优雅美丽,却总带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

七月还隐隐觉得,这种矜持,似乎只针对自己。对旁人,卿相总是如煦日春阳般的暖人心扉。此刻,七月终于听见这位柔雅佳人,对着自己楚楚细语,央央软求:“七月女君,既然子房不愿意就任辅国上将军,未知你……”

此前,七月始终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左侧的凳子上,默默地听着卿相和周壅的对话,猝然间见卿相转头同自己说话,虽是温柔轻语,但实质上却是语意似明未明,像是要她做那辅国上将军,又像是有些疑惑不肯信托的样子,一时间不由得萌生大半意气,竟而微微一笑说道:“阿壅在卿相来之前,便同我全部说清楚了,既是阿壅要我做的事情,而卿相又这样难得,不嫌弃我学识浅薄,年岁甚轻,那么,这灵泽朝辅国上将军之重任,七月愿意担当。”

雪青色衫裤的男子徐徐地侧过头来,清邃的双眸深深地望住坐在窗口桌边,一身淡青宽缘,莹白褖衣,青色腰带的靓媚女子,七月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安之若素,令人不由生了赞赏之意。

其实之前她有同他说过不愿意,可此刻她倒是朗朗应下,毫无退缩推拒。

七月感觉到周壅的视线,亦是稍稍侧目,看着他,粲然一笑。而后她又对着卿相继续说道:“广仁和灵泽之战,其中定有蹊跷吧?世上哪有无因之果,还望卿相坦然相告,免得我做了无头苍蝇样的盲人,黑夜行路,前途不明。诸如近年来同青龙国的国书往来,使臣礼仪等,是否有冲撞冒犯的;又或是瞒了他,有些个不当的筹谋,令这青龙国他生了疑心,认作我们灵泽意欲对他不利……”

卿相微诧,默得一阵,说道:“不想,七月女君,果然如子房一般敏睿。确实,……”

七月本是随口一猜,不想卿相竟真会如此回答,忽省起之前阿壅问她乃是在大街之上,且后面跟了这样多属官,尚有路人大众,耳目杂多,便是真有什么缘由,却也不好在那里当面明说。

倒是此刻已然在屋内,想必卿相的亲信护卫,定会在四周看守,再在房中轻声细语,便不怕走漏风声,故此卿相也就坦然直言了。

“灵泽国,在五年前,同孚应国,未公开地,私行结盟了。”

周麟,周皓卿,舒舒慢慢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令七月一时怔住,由不得举目凝注一旁的周壅。

周壅双手负背,依旧不作任何态度明示。

“五年前……那为何,青龙国今日才……,难道他们是才发觉此事的吗?又或者说,是灵泽、还是孚应出了变故?”

七月见周壅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作各种猜想,蓦地电闪间她冲口而出:“莫非,这变数是孙帝洧渊?”

卿相轻声咳呛了数声,略显尴尬:“这个……这个……,就不好轻推妄测了。”

一瞬间,房内陷入胶着般的死寂。

以闻人七月的心下估猜,卿相按她的身份,自然不好这样随意说些没来由的话头;而阿壅则是隐隐不悦,故此少言寡语;而七月自己,愁惴不安,思绪纷乱,前路迷茫,祸福未定,也就一时沉思无语。

“主相大人,裴御史丞不知从何得知您在这‘青州侯馆’,在外求见。这,见是不见?”在门外猝然响起“叩叩”的扣门声后,一个仿似侍卫身份的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卿相怔了一刻,又以眼角扫了一眼周壅,复又思忖了一番,提声向外说道:“见,请他入来。”

裴御史丞……

是荣眅姐姐来跟她提亲的那位裴大人么?闻人七月听得这样的戏剧般的变化,亦是有些怔忪,世事,莫不是真有无巧不成书这五个字啊……

只一刻,门开处,入来一位头戴七梁进贤冠的青年男子,身着玄色云蟒纹提花暗缎宽袖上衣,下为灰缎罗裳、赤色花锦绶,腰带则是同为赤红夺目的革带,整一套玄端,与卿相同是一般的庄重。

只见他生得颇为俊逸,但举手投足自有一种洒脱优美,神情气质不怒自威,自然间便令人心生慑惕,不敢轻浮放荡。

这定是那裴祖荣了!

他进来后,一冲眼看见周壅,倒是丝毫不惊,神色淡然自若,自顾自给卿相行了礼,这才持笏说道:“下官因家中琐事,来迟了一步,未及赶上主相在显仁门宣说战事,累了主相了。”

卿相摇头说道:“无妨,这些均为朝中事宜,哪个来做都一样。只是裴史丞,子房始终不肯做辅国上将军……他倒是向我荐了他的妻室,就是这边这位七月女君,来任此上将。不知裴史丞的意见若何?”

裴祖荣心下寻思了片刻,笑应道:“主相大人,下官以为此事甚佳。这位七月女君,不知是否是家父前几年多番向下官提及的那位闻人七月,狄泉县公府的闻人功曹。下官听说闻人功曹在狄泉县的五年里,能力出色,所办的差事都做得极妙,家父数次欲向朝廷举荐她,怎奈都被婉拒。现下想来,此事定是周兄不允了……而今,灵泽既有祸事,周兄虽有心结,且身份不便,若是由妻室出面,倒是两全其美,下官认为反而是极妥的美事。”

闻人七月心里一震,他果然就是裴县正的儿子,裴祖荣。最令人窘迫难堪的是,他竟也知道她,只不知裴县正有否向他提及姻缘一事,倘若连那提亲之事他也晓得的话,那就真当是要让她钻进地洞里去了。

那裴县正大约会以为她故意瞒了已婚事实,意有所图也未定。

唉,总之,这事是纷杂棼乱,乱到再无可乱的地步了。

听了裴祖荣的话,卿相默然不语,思量许久,终是觉得这裴昌说得极有道理。其实卿相自己也晓得,让周壅来做这三公或是上将,他定然不甘。想来不把灵泽国的皇位放在他眼前,其他的所有位子,他俱是看不上的;但他终究是心软了,灵泽是他的祖国,所以他还是心软了,在她去信邀他回都之后,他考虑再三终也是来了青州,碍着颜面,虽不肯亲任太尉一职,可总算肯让闻人七月代他出面,这不就够了么?

况且,现下,青龙国要与我国一战,形势紧迫,也就无谓逼迫于他。等过了眼前的难关,日后再寻机会慢慢劝说他罢。

再说,闻人七月,既能得周壅亲授五年,怎么也该有几分能耐吧?就算这七月不行,成不了事,可还有周壅在幕后盯着撑着,又有何不可呢?

“好,就如此定了!”

卿相下了最后的决心,同时举目看向周壅说道,“明日子房便就搬回宫内居住吧。还有七月女君,你既是子房的妻室,自然,自然也是一同入宫了。子房……你的旧居,璧雍殿这些年来,是日日打扫,从未有一日缺漏……虽然,主上失踪多年了。但是,无论是她在的时候,又或者是她失踪以后,那璧雍殿的各处轩馆,一直都是维持原貌,使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任何一样旧物都不曾更动一分。”

直至此时,周壅才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啊……

说什么?

回宫?以妻室的身份?入宫?

七月感觉有点晕。

这是什么情况?

…………

原来,阿壅的名字,不叫周壅。

他叫做周壅川,字子房。

皇姐周妫汭,灵泽国黑龙主。

周壅川和周妫汭,两人为双胞胎姐弟。

二十五年前,还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裴文,以及当时的太尉,主相周麟,他们选择了周妫汭为灵泽帝主。

那么,多余下来的周壅川怎么办?

初时,他不懂。

十年后,他懂了。

所以,他悄悄地离开了青州皇宫——蕤宾宫。

自后,他住了十年的璧雍殿就此空置。

听说,妫汭女帝极为哀痛,为此事大发雷霆,足有数年不理朝政。而在十年前,这位尊贵的女帝就无缘无故地不知所踪。

听说,也只是传闻。说是黑龙帝主恋上某国的男子,为情所困,故而弃国弃家,远避他方,隐世静居,再不现身。

听说,这一重大变故,也令得灵泽朝野动荡不安,数年间纷争迭起,三公九卿,文官武官互相指责,倾轧压制。甚至祸起萧墙,内乱陡生,竟制其国。最后,三公之太尉彰充国在灵泽内战中莫名长逝,御史大夫裴文告老还乡,只剩下卿相一人独自苦撑……

…………

七月坐在璧雍殿的明间的风门前,最上头的几阶汉白玉台阶上,手托腮帮子,陷入沉思中。

昨日,在青州侯馆宿了一夜。

翌日,便来了大队人马到馆舍迎接周壅和七月。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令得馆舍的掌柜唬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卿相也来了。

裴御史丞来了。

朝中三公来了其二;九卿列位全到。真像是迎接帝君。阿壅会做灵泽国的皇帝吗?因为他想做皇帝,所以他不愿意成为将军,不愿意掌太尉金印?

这么说,卿相比阿壅年纪大很多吧?

再加上政治立场不同,所以已成敌对状态。

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使得这两人才分开的吗?

“在想什么?”

周壅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

七月回转头,愣住。

他穿了黑色玄端。

整齐束发成髻,髻上覆鹅黄精华绉纱。

团髻巾上紧戴鎏金小冠,中插白玉簪。

那玄端,极致华贵。团龙卷云提花暗纹锦缎的上衣,藏色宽缘,琵琶直袖;下着明黄色下裳,四色云锦绣;素白绉纱中单;金黄色皮革嵌玉腰带;淡藕色丝织立草龙锦步云履。总穿着裋褐以方便做活行动的人,忽而穿了隆重的正装,难免让人目瞪口呆,眼前一新,几乎不识。

男子站在璧雍殿的外檐廊下,汉白玉栏杆内。

这样看去,不像是阿壅了。

七月忽然有些沮丧。

她无声地笑了笑,旋即回答道:“在想,该怎么做,才能让青龙国退兵。”

周壅慢慢地踱步走近,直至台阶前,七月的身边,方才说道:“嗯,那你想到什么?”

七月回转头,凝视远方,半晌说:“杀了赵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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