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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长空陡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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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壅这样自信,只有一个可能。

除非,他预知战争结果。

占卜之术,不可自测。此战关系灵泽,他定然无法预估。

那么,唯有一个可能。

他,他里通外敌。

青龙主许他不战而退?

以此战功问鼎帝位?

不,也不可能。

七月推翻了心中臆测。周壅说过,他不是龙,是普通人。就算他是龙,他又如何说动青龙主赵湨,那位素界第一帝君,平白无故地出手帮他?

“在想些什么?”周壅蓦地发问。

面对眼前的男子,七月尴尬地笑,这猜疑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扯开话题才是明智之选。

“我在想,”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七月低垂了眼帘,轻声问出心中另外一个疑窦,“阿壅说,你不是……那个……,但是,我看洧渊一点儿没当你是普通人啊。而且,你若是平常人,就算再厉害,又如何能打得过真龙天子呢?”

周壅没有立刻回答,只敛目,复伸臂,将身侧的七月拉入怀内,继续以此亲密状前行,一边则压低了音量,回答道:“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明了。也许,同皇姐一胞同胎,沾染了龙身气息,故此,有异常人了。嗯,当年,前灵泽国主,那位皇帝,周溱水,他将自己的黑龙身气血输入母后体内,母后才能产下龙子。正是因着这样的缘故,沇水、洧渊、荥泽他们没看出来我是人是龙,也是想当然耳。”

原来是这样?

各国的民间普罗大众虽都知除了皇后,皇宫中的其他内命妇均是无法诞下龙主子嗣,深觉神奇,却不知缘由。但龙主本就特异,自然有这等法术,想也情理之中。

只是,涌入脑中的信息越多,却愈发糊涂。

犹如一叶障目,难窥全豹。

青龙广仁国为何要同黑龙灵泽国开战?孙帝洧渊到底做了什么事?青龙主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阿壅……?

此战如何打?兵贵胜不贵久,可对方实力强大,如何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两国的情形到底如何?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

还有,自己那个刚刚才想到的诸国语言问题……

自然,还有自始至终难以明了的,阿壅的心意。他为何要救她?为何要教她?为何要给她灵泽国太尉之命?

“你,想得太多了。”

周壅忽而顿住脚步,因他臂中揽着白衫女子也因此被拉住。

她穿着莹白色云凤纹提花缎短曲礼服,精制白纱绫子曳地长襦裙,同素色的绉纱腰带,且有月白色的丝质披帛长佩带;头发是璧雍殿的掌严为她梳的盘桓髻,一头青丝蟠曲交卷,盘叠于头顶上,稳而不走落,上插莲花飞凤白玉笄,双凤琉璃华胜在光线下闪烁不止,石榴石的蝶翼鎏金嵌玉步摇则轻轻晃动。

这样隆而重之地装扮起来,即使是一身素白,却还是看去华贵万分。映衬她那明艳濯丽的姿容,确实恍若仙子,使得这玄墨重彩的宫殿亦是陡生亮色,烨烨生辉。

蓦地,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他轻声说道:“与广仁国一战后,无论是胜是败,我们就离开蕤宾宫。我带你去阳炁国玩,好不好?”

七月不敢置信,一阵高兴之下冲口说道:“真的?但是……”

“我一直想回蕤宾宫,十五年了……我总想着,除非皓卿亲自开口来求我,否则我绝不回来。我日日夜夜地想着,想着那一天来了,届时,百官相迎,浩浩荡荡地回返蕤宾皇宫,重入璧雍殿,踏进玄墨宣室殿,坐在那九围金銮座上,该是何等的意气风扬?!总要叫他们知道,当年,他们就该选我。为什么不是龙,就不可以做皇帝?这是什么臭规矩?……这一次,青龙主要打灵泽,皓卿并没有提前告诉我这件事,也许她怕,我知道这内情便要生了怯意。但无论如何,她是真的来求我回青州了。只是,才这么几个时辰,我却觉得无趣得很,这璧雍殿,和狄泉的小院,也没让我快活多少……甚至,还不如……便是真让他们统统认了错,拥我为帝,那又如何?”

周壅一口气说了那样多,令得七月瞪大了眼睛,不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事端。

说话间,一阵微风吹来,男子的黯色玄端的下裳衣袂拂摆而动,他摇了摇头,示意七月先不要开口说话,续又言道:“方才在去宣室殿之前,璧雍殿正前月台石阶上,我便想立刻离开此间。只是,若此刻我突然说要走,只怕惹恼了皓卿,那么,你要回人间界的事情,可就希望渺茫了。你现在当信我是人不是龙了吧?我若是龙,我自送你回人间道,便可,何须去求周麟?坐因此故,你且先担了此太尉之名,为灵泽一战,令得他们承了你的情,我再求皓卿送你回去……”

是这样的缘故?

七月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不知该说什么方才妥当。

“兵者,无非‘诡道’二字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只需青龙主不御驾亲征,余下皆为庸碌之辈,你又何必惊惶?”

“不是,阿壅,只有五日,如何得算?我根本不明了广仁国的情况,也不晓得灵泽国的详情,既不知己,亦不知彼,何来胜算?简直就是无算啊!胜负立见啊。”

“你还是想得太多了。瞻前顾后,犹疑不决,胜机稍纵即逝,如何同青龙一战?”

“阿壅,你不是说,青龙主不太可能御驾亲征的吗?”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推测,这战书既是樊相所下,也就意味着,赵湨应该不在广仁国内。国主不在国内之时,主相必须坐镇帝都,除非是极为紧急重要的事情,否则不得擅离。故此,广仁国此次攻来灵泽,带兵之人定然绝非赵帝或樊相。……但是,你若败倒还罢了,若是一战告捷,这之后的事态……到得最后,若是不退,终是要同赵湨一战的吧……”

说到此处,周壅忽然低头看七月,一字一顿地问:“你,不回人间道,不可以么?”

七月只觉骤然噎住。

这?

这是什么意思?

周壅,从未对她说过这一类的话,或者流露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语意神情。难道真如他所言,回了蕤宾宫后,忽然看破一切,甚至,连对卿相的那份感情都看通透了?所以转而选择她闻人七月?

这,可能吗?

“其实在素轮界生活,远比人间道来得更为舒适。你也晓得,这里无需耕种田地,亦不需栽培养育,一切稻麦果粮鱼畜牲口,自会生长。人们只需对既有物品做再加工即可。自然,还有对人道来说十分神奇的法术奇兽……你在此间已然居住五年,回返之路,遥遥迢迢,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达成。届时,你回到家乡,一切物是人非,你不会后悔么?就像我一样,茫茫然十五年岁月,全然不知奔波辛苦结果是否对得起自己……”

七月平视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背后是铜胎鎏金的日晷,与他发髻上的阳錾雕龙小金冠相映折射,有些闪眼。

他说的没错,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马形的烟云兽。那时,她对明相说:莫要踩踏田野,毕竟是庄稼人辛苦作业,方得成果,肆意踩踏,总会不安。孙祥明听了这话,那般温文有礼的男子,都立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见她的说话有多么的没有见识。而烟云兽,阿壅他,自然也听到了……

确实,素轮界,比人间界要美好很多很多。

这里四季如春,资源丰富,无需辛苦,天作之美,坐享其成。

这里空气新鲜,环境优越,一切完好,毫无人类破坏居所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回去的路途那样艰难,费尽心力,也未见得能一帆风顺。最后,回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便如《桃花源记》、《魔域桃源》之类的故事,初时一心想回,回去了以后才发现回家并不美妙,感觉简直如同当年初踏异界;而之后想要再重返仙境,却难如登天。

回了人道,再回素界,几无可能。

也,再不能见到眼前人。

无论是谁,在两难抉择前,总是无法决断。不管选那条道,走到最后,总会思考,若然当日选了另外一条路,那么……如此臆想,永远不绝,悔念两字,总在脑中盘萦难散。

“……我不知道。”

七月怔怔地想了半日,只吐出四个字。

周壅叹了口气,携着她继续往璧雍殿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那……暂且搁置,日后再说罢。世事难料,人心不定。又或者,你便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七月被他拖着前行,脑中一片混乱,思绪纷繁,一时难作决断。

第二日,正月二十七。

鸡鸣平旦交时,蕤宾皇城的玄墨宣室殿内,较之昨日,多了数人。

七月在周壅身侧,抬眼望去,只见这四五人中有一年纪较大者,头戴鹖冠,有璎珞为吊坠,青色绲带,冠顶左右两竖鹖尾,心知此必是灵泽的骠骑大将军了。看着实在像是《西游记》中美猴王的头冠,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几人均头戴鹖冠,身着墨色纱縠单衣,腰系蹀躞(注1)革带,后佩玉具刀,前挂琳琅玉组佩(注2),皆是同一打扮,唯独鹖冠嵌玉饰品和鹖尾颜色长短不同,心道不想这灵泽武官尽作孙猴子的紫金冠样服。

这边七月笑得诡异,那边几位却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宣室殿内忽然多出的突兀两人。

卿相颦蹙双眉,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介绍两边。

好在有裴昌这位看去刚正不阿,一派高风亮节,威严不俗;实则八面玲珑,手段巧妙的御史丞在,自然一切不会出现意外突变。

颜朗,字阿苏。灵泽国骠骑大将军。领全国各州兵力共计二十万人。

彦崈(注3),字子卿。灵泽国武略将军。领边疆诸府郡县兵力共计十万人

钟离行简,字寿朋。灵泽国昭信校尉。领帝都青州城郊东军屯兵兵力计五万人。

纪侂(注4)胄,字节夫。灵泽国忠显校尉。领帝都青州城郊南军屯兵兵力计五万人。

边自明,字良甫。灵泽国忠勇校尉。领帝都青州城郊西军屯兵兵力计五万人。

印去非,字直夫。灵泽国敦武校尉。领帝都青州城郊北军屯兵兵力计五万人。

一共六位,掌全国军队兵力共计五十万人。

“灵泽国全国上下,一共只有五十万军队?”七月问道。

在场的人,除了周壅以外,听到这样的问话,脸色俱都黑了一层。

“月儿,五十万还不够么?你想要多少?”周壅倒是毫不介意,只含笑问。

七月认真地想了一下,又再问道:“青龙国有多少兵力?”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在场的人的脸色又更黑了一些。

周壅抱臂闷声轻笑,呵乐了一阵,他正色回答道:“以前倒是没跟你提过这个,嗯,广仁国的兵力……是我国的十倍。他们国家全民习武学术,只需有此必要,所有民众,甚至老弱妇孺均可弃家室从戎甲。实际上,广仁国的军士数量无法计算。真若要计较,那便以广仁国全国国民数量为准。”

“……那,那岂非根本没得打?”

“倒也未必。”颜朗将军终于缓过气来,“青龙主从不曾倾尽全国军力攻打他国,他曾放言天下说,对方国家有多少兵力,他就出多少兵力。”

这么说,青龙国也是五十万兵力。

可是,确定吗?

万一,那个什么赵湨来个出尔反尔,那怎么办?找谁伸冤去?全素界天下他最厉害,难道跑去找他申辩?

周壅的面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莫名笑纹:“嗯,月儿,你,似乎很信不过青龙主。”

七月不自觉地应道:“是啊,天下他最大,他说了算,那谁来监督他?他今儿个说一,明儿个说二,谁也拿他没法……”

于是乎,在场的人的脸色更加黑了。

“……”

“……”

讨论三日后,除了卿相和裴御史丞,众人终于启程前往少阳州汨罗府芙蓉郡。

七月,第一次,见识了素轮界的战事。

以庆忌、要离为普通传讯工具,鵕鹗(注5)则为战事通信工具,即便是将帅未在战阵前、所驻营寨中,亦是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同人间道的现代战争倒也仿似。

最为神奇的,则是:翼兽军队。

空行军。

当日,青州城郊东南西北四军中的翼兽军队,共计两万人,分别骑乘虎鹰(注6)、鼠勺犬(注7)、英招、犼(注8)等诸飞行翼兽,空行出发。

七月获得一头金犼。

与周壅共乘。

毕竟还只有那么点年岁,从未亲眼见到这等异兽的七月,兴会淋漓,眉宇飞扬,抓着周壅的衣襟,展颜欢笑,附耳低言:“阿壅,我一直以为犼兽浑身所缠的火光会把人烧伤呢!原来只是样子货呢……说起来《西游记》里,观世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下了凡间以后,嗯,这个凡间就是人间界啦,就抢了个朱紫国的王后做老婆,可是他很妻管严哦,超害怕那个王后的……”

“……”

“其实这犼兽挺帅的啊,又很温驯。比马儿还要酷!嗯,比阿壅上次变的烟云兽强多了,因为你身上没火,也没鳞片,也不会飞……”

“……”

对呵,原本是那样轻松愉悦融洽的气氛,在那个行军途中。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就都没有了。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那个时辰。

那一瞬。

多年以后,七月每一次想起来,仍觉所有的一景一物,一兵一戈,一声一息,一丝一毫……俱都,犹历历在目,鲜翠如新。

当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粉蓝碧空之中,夺目巨大的“湨”字广大青旗,迎风飘拂。这幡旗是那样的大,一目天青色,没有寻常的龙凤饰纹,唯有中间一个大大的白色“湨”……

在刹那间,空气似乎被冻结了。

而后,七月看到对面的,同是骑乘空行翼兽、身着明光铠的青甲军队缓缓散开,中间一人被四周的将帅簇拥着悠慢上前。

青龙主。

赵湨。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七月只知,目中跳进他的容颜后,周围的声响,周围的人众……似乎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似,天地间,只瞧见他一人。

在这半空中,蓝天间,白云际。

他在微微地笑。

那笑颜如和煦的暖阳一般,悠悠洋洋。

和孙祥明给人的那种耀粲辉辉的光亮明媚感完全不同,赵湨,是横扫一切的透明璀璨,如一荡青色长空,笼覆了人的全部观感。

是的,长空无云如洗,自然清澈涤荡;但,若是风起云布,则雷霆万钧的阴郁自然挟势而至……

他有三千岁吗?闻人七月纳闷地想。

“月儿!!!”

耳边隐隐传来周壅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空渺,仿似隔了多少重帘卷珠箔一般。

眼中瞧见那男子,赵湨,微笑着,举起巨弓,搭箭,以玉韘(注9)扣弦。

注1:蹀躞:带本为胡制。带间有带环,用作佩挂各种随身应用的物件,如带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之类。被定为文武官员必佩之物,以悬挂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等七件物品,俗称“蹀躞七事”。

注2:玉组佩:组佩,一般由璜、环、珑、琥、觿(xī)、珠等组成。人们佩戴成组佩玉,不只是出于纯粹的饰目的,更是由于玉具有坚硬、润泽、纯净,美观等属性,因此被当时士人看成是人的完美品德的象征。组佩通常用玉环(璧),玉璜作主体,以珑、琥、觿为悬饰。

注3:崈:念chóng。

注4:侂:念tuō。

注5:鵕鹗:念jùn è,通讯双方一方执鵕鸟,一方执鹗鸟,可互相通话,类似电话,囧。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鹗鸟其状如雕而墨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十分凶悍,可作为兵力打斗。

注6:虎鹰:飞鸟。身大如牛,翼广二丈余,能捉捕虎豹。

注7:鼠勺犬:类狗,能飞,食虎豹。

注8:犼:形类马,长一二丈,有鳞片,浑身有火光缠绕;会飞,食龙脑,极其凶猛。与龙相斗时,口中喷火,龙即不敌。——备注,此处的龙实为大蟒。

注9:玉韘:扳指,古人开弓是用大拇指戴上扳指扣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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