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闻声在门口立定,抬眼看去,一时怔住。
那是个很明媚亮眼的女孩儿,和前些日子所见,完全不同。
自初一那日他被俘,随行抵达芙蓉郡,而后又跟着颜朗等大将军回营后,他就再没见那个女扮男装的脏兮兮小医士。
之后是轰轰烈烈的送粮,易人,撤军,回国。
而他,做了战俘,不再被人提及,回的,自然也不是广仁衮州,而是灵泽青州。
那个女孩儿,她的眼瞳,亮亮的,异常灿烂。和那个一下子擒住他的医士的双眸,一模一样,毋庸置疑,她就是他。
这会儿,在大殿靠栅窗的案桌前,她在那儿望着他。
女子头顶中央的青丝拢结于顶梳成单环小髻,上头插了一支翡翠卷纹玉簪,两鬓的头发则自然垂下,将将及肩。这稀奇古怪的发型大抵也是缘于她的头发被剪成了披肩短发,却是简单清爽,明快动人。
这一次,她的脸庞,很干净。
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素肤如雪,吹弹可破。难怪那日他瞥见,柔荑温软,洁白无瑕。最夺人心神的,却是她的双眸灵动,清瞳善睐间顾盼生姿,自在含情,脉脉无语。原来,她生得很是好看!跟那日在龙堤关军营,脏兮兮的时候完全不同!难怪主上看中了她!
只是,说漂亮,却也不是倾城之姿。当年帝都衮州,孟陬皇宫内的李嫣李充华,那份容姿才是倾国倾城,艳惊帝都。可皇上,也没放在眼里啊……
那么,这位闻人七月,灵泽国的太尉,总该有些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可又在哪儿呢?
她穿着精制的绉纱曳地裙,上头披了一件和长裙同为素色的轻罗褙子,腰中松松地系了一个淡草色的软丝勒帛,穿得只是淡雅,未算华丽。只是,她坐在书案前的大叶紫檀四出官帽椅上,背挺得那样直,故此,衣衫虽普通,可是看去却贵气逼人,气矜高远。
最为特别矛盾的是,如斯样人,那神情又像是躺在春睡藤榻上,晒着暖阳,迎着微风,松弛惬意。
是了,她这份轻松自在的样子,在主上面前,也是如此么?倘若果真如此,那这样潇洒自在的风姿,自有一种风华震人心弦。可要在主上面上维持这份风华,怕是,难的吧?
见自己呆在那里,她又问了一次,银铃般的声音再次涤荡在这璧雍殿的花楣、隔扇和落地花罩间:“仲远大人……嗯?到了今日,在这蕤宾宫内,你也该死心了吧,还要为你家的主子卖命吗?”
李劭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但他确实对这位从容自在的女子所说的话有些纳闷,此是何意?她似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七月见他心中果然生了疑窦,咯咯地轻笑起来:“嗯,我也很是好奇,怎地贵国的皇甫将军,郑将军,同我们灵泽作交易的时候,绝口不提仲远大人的安危呢!甚至二话没说爽快撤兵之际,都没一丝半丝儿的吭声……按说,总该同我说说看,比如何时放了仲远大人啦,比如我们灵泽朝有什么要求才肯放了广仁的太尉啦。好生奇怪哦,难道,广仁国一点儿不在乎您这位太尉大人吗?便是让诸国都晓得您做了俘虏,国誉有损,都不介意么?”
李劭闻言果然浑身一抖,面色白了几分。
七月瞥了一眼李劭,继续说道:“听说,仲远大人是义济人。”
饴衫男子的脸色益发青白。
白衣女子轻轻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双腿弯膝交叠,上头的一个脚露出了淡柠檬色的丝履,冰白如雪的绉纱袜子,还一荡一荡地抖动着。
一个女孩儿这般架腿而坐,跷一脚,人间道谓之二郎腿,又称作禹步,素界虽无此说法,却也熟知这翘腿儿的样子。虽是由来已久,却十分轻佻,毫不端庄,容易落人口舌,为人诟病。偏生她这样坐着却那样和谐美丽,仿似女子就该这样才是活泼俏丽,天真可爱,纯真幼良。
只听她又说:“也难怪啦。稍加思索当知广仁国主,视仲远大人若何了。汩甪之战,我始终疑怀难解。真的,太顺利了,顺利得连我这个策谋者都有些不信。仲远大人呢?您对此事又是何感而思深呢?”
七月说的是真话。
她真的非常怀疑,哪里会这般顺利呢?当时,和阿壅所教的一样,她思考了许多变故的应对,也作了相应的布置,诸如在颜朗和彦崈前往龙堤关的时候,派遣了后援队;又在冒险入主帅营之前让彦崈等人先查探清楚之前的投毒可生了效应;又给段颖下了土气之咒,令他无法逃脱,且生死在她掌控之中;又在子时之前令彦崈带翼兽队潜入接应、钟离行简等人带兵在汩甪关附近等候……
可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用上!
简直像是顺水推舟,应势而动。广仁国的军队,极为“配合”地完成了她的构想和策略!是的,太配合了!!
李劭,不是武将出身。颜朗曾经以不屑鄙视的语气提及,“想必广仁的皇甫大将军和郑江军均是不服他的。”
七月明白,这老儿是在指桑骂槐呢。不过,重点是李劭应该是不得他手下属官的归心的。瞧这广仁骠骑大将军和武略将军的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尉,都已经传到敌国了,可见这事情,没有十分却总也有三五分的准头了。
但是,那大将军和武略将军就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国战之际把李劭卖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可国体和私怨比起来,倒是后者重要了么?否则又怎会如此呢?
七月思忖到这里,复又吃吃轻笑:“嗯,我想到啦,定是仲远大人,您的主子瞧您不顺眼,这才故意败了此战,将您白送了给我罢?原来,您堂堂太尉,位列三公,却是一只弃卒啊!”
李劭的神情已然极为难看,两颊阵青阵白,可见其心之乱。
七月放下脚,站了起来,行步间微有些雀跃地走到了饴色长衫男子的身前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仲远大人,你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你们家皇帝呢?他就这样处心积虑地要置你于死地?”
这句话戳中了李劭的痛处。
得罪。
得罪的地方,似乎还不少。
眼前这个娇俏可爱、身着白衣丝履的女孩儿,又怎会知道许多呢?
“可是,既然赵湨都不要你了,你又何苦死死抱守忠心,仁义护旧主呢?再说,我也不是要你做什么大不讳的事儿,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些他的八卦罢啦。”七月漫不经心地说着。
“八卦?”李劭不解地重复,这是他第一次应声回答七月,“主上的八卦?你指的是主上的身体四肢和性格爱好?”
“……”
七月汗颜,唯有笑嘻嘻地掩饰道,“嗯,是呀。”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两仪即阴阳,可在不同时候引申为天地、昼夜、男女等等。四象,即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在不同时候,可分别对应四方、四季、四象。青龙居东,春之气,少阳主之;朱雀居南,夏之气,太阳主之;白虎居西,秋之气,少阴主之;玄武居北,冬之气,太阴主之。
四季养生也分别对应为:生、长、收、藏。
八卦,即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分别代表天地等诸意,若指的是人,便也就是首、口、目、足、股、耳、手、腹;亦有健、悦、丽、动、入、陷、止、顺等八性。
这李劭脑子倒也不错,立刻将八卦同人之肢体、特性联系起来,也很符合。最有趣的是,和人间道的八卦新闻,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这素轮界的上古四异兽和人间界中国传说中的上古四圣兽,也是很一致,偏偏和青龙国连在一起。
当时周壅说到这儿,七月记得自己问他:“阿壅,那这上古四异兽里的青龙和青龙国的青龙,是什么关系啊?”
周壅没有回答。
也很奇怪。
七月还没想完,那边李劭在开口说话了:“主上,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什么话?七月心道,他是人吗?一条活了三千多年的龙,龙是人吗?那是兽,好不好?
不管七月在心里如何鄙夷,李劭在她的前头却是一径地顾自说下去了:“我是义济国的宗亲,前代白龙主的皇后家族之人。若是算起五亲六眷、情亲知交来,我,李仲远,算是李帝的表兄。二十年前,与亡妹李季兰,以质子身份前往广仁国……无官有爵,曾封义济国都乡侯(注1),食邑两千户。……自往去广仁,这义济国的侯爵,也就贬已。(注2)主上,对我,并不薄于李帝。只是……”
李劭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定定地入神,不再说话。
七月在心里嘟嘴大恼,连连鄙视这个说话只说一半,毫无坑品的广仁国太尉李劭。一边却被他勾起来了一些好奇心:李劭是李帝的表兄!却前往广仁国做质子!这些,颜朗老儿可半句都没提到呢!
听起来,又是一部台湾乡土狗血剧啊!!!
七月轻轻柔柔地在一旁应了一声:“嗯,赵湨对你不错,当年……”
李劭不知不觉地颔首道:“是。当年,我刚到广仁国的京师,衮州。在孟陬皇宫内,皇上微笑着,封了我同在义济国一般样的都乡侯之爵禄。他让我同妹妹在孟陬皇宫的长亭殿居住,一应待遇,犹如皇子。”
七月在李劭跟前转了几个圈,皱了皱眉,仍旧柔声细语地问道:“那是很不错啊,你和你妹妹,一定很喜欢他吧?”
“不错,”李劭沉入当年的回忆之中,毫不戒备地回答道,“尤其是妹妹,淑君她……她是疯狂地迷恋上了主上。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本该阻止她的,可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了死路……”
七月的心里生出无比的,强烈的,打了鸡血般的,茁壮成长的狗仔队八卦苗子,她嘻嘻地笑了:“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吧?你妹妹,可比你还要小啊!真是早熟啊。”
李劭听了七月的话,面上露出一阵迷茫的神情,可知他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没问,仍旧顾自说下去:“淑君比我小一岁。初时,只是依恋,后来日子久了,也不知是何时,便就……我也十分奇怪,明明一年也见不了几面。主上他,时常不在孟陬皇城内的,反是樊相他,朔晦(注3)间倒有大半个月是日日能得见。”
七月听到此处,又再皱眉,从李劭话中的意思,可见赵湨时常翘班,不在皇宫;又可以推断出樊相是和孚应国的孙祥明,明相一般,就一个代工的,老给皇帝做苦力兼收拾烂摊子;这李劭的妹妹也奇怪,又叫李季兰,又叫李淑君,嗯,大概是名季兰,字淑君?
两人正情状奇怪,气氛莫名地谈到此处,忽闻外头申掌严的声音:“月尉大人,裴御史丞求见。”
七月一下子想起来,她那日同颜朗、彦崈归来见了卿相后,曾要求裴祖荣这两日来璧雍殿取信,而后再帮她将信笺送至广仁国樊相处。
倒是信人!记性也极好!
“请裴大人进来罢。”七月冲着大殿的十二扇雕花隔扇门口朗声说道。
裴昌很快便进来了。
冲眼瞧见璧雍殿内站着的闻人七月和李劭,看他们两个之间轻松自在的气氛,年轻的御史丞终究还是没掩饰住自己震愕的眼神。未等他开口说话,那边闻人七月已经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信,我写好啦,劳烦裴大人送出去呢。只是,千万别送到樊相手里,定要交给皇甫大将军和郑将军。”
说着,七月便回到黑檀木透雕西番莲翘头宽书桌案边,取了写好的信,走到裴昌面前递了过去。
虽伸手接信塞入衣襟内的里怀,裴昌终是有些疑惑不解其意,明明你这信就是给樊相的,为何定要先交了给皇甫玄和郑泰呢?这转一转的原因,却又是什么呢?!
“祖荣大人,我当日在军营,曾亲口说过,让皇甫将军和郑将军带封信给樊相。后来事儿一多,我便给耽搁下了。现下,这信自然还是要过了他二人的手,才是正理。否则,不显着我这人说话尽是作笑耍乐来么,当不得一回事。身为灵泽国的太尉,这般不庄重是不妥的。”七月慢悠悠地说了一通道理,心里想,至于,这举动里透着亲密,隐带反间计的味道,可也不用提了。她也不过顺便反一反,也不晓得奏不奏效。
只是,裴昌这样千机百变的人物,又怎会不知她后背的用意呢!便是没瞧出来她是有意为之,可也心中暗惊了,这份政治嗅觉和敏感,若是天生的,有意无意使了出来,可不更令人毛骨悚然么?
未及多想,裴昌按下心中疑思,只笑说:“月尉大人,此事下官自会办妥。只是,下官此次来,却不是专为送信一事。”
七月闻言,倒是有些诧然了:“哦,那祖荣大人,另有何事?”
裴昌瞟了一眼旁边兀自呆立,似是浸入自己冥想世界内的李劭,倒也不避讳地说道:“卿相希望月尉您若得空闲,请至宣室殿会晤。今日之内能得见则至佳也。”
卿相?
她想见我?
自周壅死后,周麟的反应,也很怪异。
虽然,在初晦(注4)前一日,七月没有将周壅的死讯立报卿相。但是七月相信,定会有人在第二日以鵕鸟将此事传给卿相的鹗鸟。虽然她那晚以灵泽太尉的名义,严令大军中的鵕鹗绝不允许有一只飞往青州帝都,但只怕还有人以土控之术以地气传音……这种事,以她那种薄望,又怎么可能百分百、绝无遗漏地禁止呢?
然而,周麟得知正式的奏报后,却也没有任何举动。
甚至,在本月的望日,闻人七月跟随大军回到青州,同颜朗大将军、彦崈将军等人到宣室殿同卿相汇报汩甪一战,周麟也仍旧是淡淡然的,除了褒扬,旁的话是一句都没有。
卿相,周皓卿她,对周壅的死,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太奇诡了!!
闻人七月颔首,十分爽快地同裴昌说道:“祖荣大人,我知道了。一个时辰后,我便过去宣室殿。”
裴昌略躬身作礼,正待要退,却又笑说:“下官还有一件私事,家父在最近的来信中提及,想要同月尉再议旧事,未知月尉大人可有闲暇,抽空儿前往狄泉县,与家父在狄泉鼓腹酒楼一聚,吃茶喝酒。”
闻人七月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
裴文裴县正找她再议旧事?这老人家同她能有什么旧事?!唯一一桩旧事,不就是请了杜荣氏给眼前这位御史丞大人裴祖荣提亲么?
不会吧?!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可在周遭的人眼里,她闻人七月可不是刚新丧夫的寡妇么?难不成素界民风如斯彪悍?新寡之妇就有人提亲?!自己何时这般抢手了?人界是人界,素界是素界,两界之世人但有一点是同样的,寡妇总是不受人待见的。尤其是素界,素界之人,占有欲是强于人界的。
这样一想,周壅提及前代黑龙主竟然肯立他的母亲——一位已是他人妇的女子为皇后,倒也奇特得很。
七月还来不及说什么婉拒的话,那边裴昌已经退出了璧雍殿。
嗯,眼前的李劭,还有卿相,裴文……
麻烦似乎愈来愈多了。
七月走到了书案前,在官帽椅上慢慢坐下,一边瞥向一旁站着的李劭,颦蹙起了眉头,说道:“仲远大人,后来呢?”
“后来?”
李劭茫然地重复了两个字。
注1:都乡侯:爵位名。等次在列侯之下,关内侯之上。这里的都、乡是指级别,可以食用都、乡级别的户邑。
注2:贬:爵位降低称之为贬;已:爵位取消称之为已。
注3:朔晦:就是朔日和晦日,朔日是每月初一,晦日是每月最后一日,朔晦也指整个月。
注4:初晦:正月最后一日称之为一年里第一个晦日,故名曰初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