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川夏纪,女大学生。在值得纪念的、20周岁生日后所迎来的第一个浪漫情人节前夜,被自己的同性挚友、吉川优子,硬生生地在后脑勺上敲出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肿包。
听起来仿佛是塑料姐妹为了某个男人互扯头花的晨间伦理剧剧情。但伦理剧中又绝不会上演如此暴力的桥段。大约世间所有导演全都对女人之间的隐秘战争怀有某种固执的偏见,似乎她们若不是为了争取被爱、或者关注而发生争执,就应当怀着妒忌心小声诅咒彼此,只是喋喋不休罢了。
根本就大错特错嘛。夏纪一边嘶嘶抽气,一边用掌根确认头部的受灾情况。被仔细冷敷过的伤处已不再热辣辣的,自然…痛肯定还要痛上一阵子,毕竟是被很有分量的定音鼓槌直接击中——以致其后整整五分钟里,夏纪都觉得耳朵好像被灌了水一样、咕咚咕咚响个不停。
——可她一点点都没有生气。不仅愤怒不存在,夏纪甚至还觉得有趣——如果不是眩晕感阻止,她大概会立刻捧腹大笑起来。固然,后脑的肿包并不怎么幽默,况且即使对着镜子也看不清它现在的惨状…能让夏纪如此忍俊不禁的,其实是面前某个、明明揍了自己却仿佛比受害人还委屈的、像无辜的河豚一样鼓着嘴巴的肇事者。
【为什么不躲开啊,万一砸到眼睛怎么办!】
比起这个,你难道不应该先道歉、并恳求我的大度原谅吗。
当然,优子是绝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向自己低头的。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凡是与夏纪扯上关系的场合,优子所表达的喜怒哀乐全都会通过【生气!】…这一单纯的指令执行。
不能全怨她的脾气。长久地配合、玩闹逗弄,且纵容她随时随地火山爆发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元凶。…大概吧。
而且…虽然很不好意思,刚刚那场惨案的导火索,似乎也依然不得不归结到夏纪本人的身上。
她低着头——桌面上的草稿本还维持在翻开的状态,只是写满字的那两页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刚买不久的宝珠笔也不知道飞去哪里,在混乱的准备室里想找到是不可能的,看来只有等到下次演出结束、东西收拾利索再说了。
喂喂。夏纪向余怒未消的优子招手。赶紧收拾残局,等会还要锁门才能走人呢。当然今天清扫工作全都归你,毕竟我已经是重伤员咯。事到如今可别不乐意啊。
可优子显然就是不乐意。她的别扭并非针对清扫,而显然是冲着别的东西。
真是麻烦的家伙。夏纪叹了口气,把乱七八糟的草稿本又拾了起来。——皱巴巴的内页上写满了小字,全都是同一词组的来回临摹。
【伞木希美】。
啊。这样看来,晨间剧的导演们大概不算全错。——尽管理由既不是为了争夺关注和爱,对象也根本不是男人。
伞木希美…伞木希美啊…
——是个倒霉蛋呐。绝对是。
虽然原本只是在很随便的问卷调查里写下的混账玩笑,但现在夏纪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无意间发现了真理。
因为…大概,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会在鼓起勇气去告白的情人节当天下午,穿着旧套头衫和牛仔裤出现在打工的家庭餐馆里,卖力地用墩布刷地板和玻璃。
这不就等于把【我被甩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吗!——话说成功率突破百分之八百的对象,怎么会闹到被甩的地步啊!
肯定有哪里搞错了。或许去京都的电车发生了轻微交通事故,不然就是潜入音大的途中被老古板的学生处主任抓了个正着,就像被无情的爹地们拆散的古典爱情悲剧主角一样。
只可惜…还没等夏纪把脑内的妄想细节补充完毕,她的女主角就已经开始用嘴型提醒她,该抓紧回到现实了。
【别趴在我刚擦干净的玻璃门上呼气啊!】
…呃。
希美笑的无奈且充满溺爱的意味。
【外面冷,进来坐坐?】
墙上的时钟走过四点时,吉川优子已经喝完了第三瓶纯净水。不是自动贩售机里常见的袖珍装,而是用生活超市那种大纸箱整箱整箱塞满、专为乐团活动准备的,量大管饱的宝特瓶。
即使是挥汗如雨的排练期间,半天下来也消耗不了如此之多的水分,更别提现在正是清闲又寒冷的二月了。但优子仍旧觉得喉咙渴不可耐,胸口也堵得慌。
对夏纪后脑勺上大肿包的歉意当然是构成她此刻焦躁心情的一部分,或许另两名乐团成员不约而同以【情人节有行程所以今天不能到场真是抱歉啊队长】的借口缺席也算诱因。
不过决定性的理由,当然还是跟【那个人】有关。
啊啊啊烦死了——想到夏纪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双手紧紧护住草稿本的模样,优子的怒火就忍不住再度腾腾燃烧。
从以前开始,只要涉及与希美有关的事情,夏纪会立刻变成一个翻倒的天平,完全丧失掉平时冷静的判断力。
南中大量退部的时候。希美回归社团的时候。…直到昨晚,她都没有任何长进,像是无条件袒护不成器的弟弟妹妹的傻姐姐一样,只是沉默着表示对抗,半句解释也没给优子。
而且优子实在想不出夏纪要这样做的理由。模仿伞木希美的笔迹来签她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除非为了伪造印章到银行冒领存款。但优子不觉得夏纪是会金融犯罪的人,希美看起来也不像有大笔储蓄的肥羊。
唉。绕着铁皮桌又转了几圈的优子颓然坐倒,伸手拿起了今天的第四瓶纯净水。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夏纪和希美是朋友,自己与她们在多年相处中也磨出了牢固的信任。就算那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不愿被自己知晓的秘密,多半也不会是什么越界之事。
虽然刚才的推断或许会让旁人误解优子对希美存在顽固的偏见,但优子其实始终比任何人都确定,伞木希美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好孩子】。
正因为是好孩子所以无可救药。正因为无可救药,才能一直扮演真正意义上的【好孩子】。
说到底,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所谓好孩子,只要安安稳稳成长为狡猾的大人就足够了。
比起正确或错误、梦想和信念、该做之事与应做之事,二十岁的女性理应更多考虑如何获得幸福。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为感兴趣的兴趣付出努力,如果每个人都能脚踏实地获得快乐与满足,社会自然也会随之前行、走上正轨——
如此简单的道理,希美那家伙却老是搞不明白。
或许也并非不明白,不过是固执且笨拙,又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她的人生来来回回始终差了口气。才华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太过稀少,可普通一般的人难道就不该拥有普通一般的生活方式吗?平凡又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看着她徒劳绝望地原地转圈,只顾着向上凝视却从不将注意力分给身边的背影,就会不由得生出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真是的。难得的情人节,这样的好日子却一直考虑希美的事情,实在太浪费——优子赌气般放下宝特瓶,掏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想看看周围有什么新鲜事能改改阴暗的心境。
然后她的视线就被刚刚改换头像的铠冢吸引了。
这次是七鳃鳗的照片呢…
挺不错。当然之前的猫猫也很可爱,虽然只拍到背面而显得有些孤僻,但意外地、都很适合霙在优子眼中的形象。
现在时刻四点三十七分,通常音大下午的合练会在五点左右告一段落,再从六点半重新开始。虽然是非常紧凑且辛苦的行程,但回几条信息的空闲倒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优子便开始往手机里输入一个个文字。
【情人节,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毕竟比起孤独的猫猫,和伙伴一起愉快游弋的七鳃鳗看起来…更有温情的感觉、且令人产生遐想。当然,优子并不认为霙真的会瞒着自己偷偷渡过浪漫心跳的情人节——光是想起前段时间、庆贺新年的四人约会,在向山顶的神社攀登途中、霙看着和夏纪走在前面的希美的背影的眼神,她就忍不住要为朋友的死脑筋而放声悲叹。
那种家伙到底哪里好了…不对,那家伙可能确实挺好,毕竟进入大学之后至今统共被告白过多少次,优子都懒得替她详细计数了。而且对象男性与女性几乎各占一半,这到底是什么奇妙的体质啊。
——但唯独霙不行,直觉上就不合适。百分之百会走入两败俱伤的死胡同。而且…无论她们之间发生什么,最终疼痛只会完全遗留在霙的心里。希美很强壮,浑身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是那种磕破了膝盖会咬紧牙关爬起来、转眼间就把教训忘个精光的混小孩。但像瓷娃娃一样、纯粹而精致的霙,一旦被弄坏就绝对无法修复如初。
如果霙不是那么外表优美且才华耀眼的少女,或许优子也不至于将她的疮疤无限制扩大化处理。可是…摔碎便利店的百元马克杯、与不慎在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上擦出划痕,对人类心理所造成的冲击完全不是同个量级。
——光想象就觉得恐怖、甚至弥漫着喘不过气的罪恶感。
所以哪怕被夏纪说偏心护犊子也无所谓,优子毅然肯定自己应当永远站在霙的身边,帮助她对抗源于希美的诱惑。
大约…比起关怀和友爱,优子在面对霙时体验到的莫名冲动,更适合被归类为满溢而出保护欲和【正义向往】吧。
如此胡思乱想的时间里,优子忍不住又看了看手机。霙还没有回讯息过来,空荡荡的屏幕似乎在催促她做点别的什么。可惜今天是情人节…无论向谁搭话都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多余。最后,她还是习惯地点开了夏纪的对话框,凶巴巴地丢了一句出去:
【练习不到就算了,晚饭也不想吃吗?】
果然,几乎在优子放下手机的同时,提示音就开始吵闹——尽管脑袋上多了个肿包,夏纪还是夏纪没错。这让她心情莫名有点昂扬。吉川优子迫不及待地点开新讯息。
【被告白了。】
……?
原来、是霙的回信啊…
总而言之,夏纪什么的先往后稍稍。
【诶!——那不是很棒吗?你怎么答复的?对方是谁?】
【…拒绝了。】
怎么说呢,完全不觉得意外。
【对方是希美。】
——嗙。
手机的外壳和铁皮桌毫无预兆地突兀接触,令整个准备室中骤然充满了尖锐的金属啸叫声。
大体上看、宇治是个非常袖珍的城市。河流、街道、居民区全都不外如是,至于人际关系更是在极狭窄的范围内密密麻麻地缠成了毛线团。所以平日里即使手牵手走在一起的情侣,不知为何也会透露着挚友或兄弟姐妹般的家族感。
平稳又缺乏激情,唯独温暖安心的气氛在整座小城中常年酝酿着。就像苦味浓郁的玉露茶,只有在一饮而尽的许久之后,才会发现每口呼吸都回荡着芬芳清淡的甘甜。
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或许情人节的大家都会无条件默认,凡是两两出行的,无一例外全身处热恋中的家伙。
可反过来想,现在正用珍爱的电动机车载着普通朋友单独兜风的事实,就叫人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夏纪外穿了方便骑行的厚皮夹克,希美则规规矩矩地裹着羽绒服,像个膨胀的企鹅一样挤在机车后座上。
乐队的练习结束了?
哈?
我说,等会是不是该去优子那里?
因为风太大,两人几乎在用对吼的方式进行交谈。
这种时候就别管我了,你自己的问题呢?
怎么说、我大概没什么问题…?
别逞强了,你是傻瓜吧!
如果情况允许,夏纪很想尽情加速,让翻滚的冷气团把背后那家伙的嘴赶紧堵上。她并非不懂得如何安慰告白沉没的可怜人,比起不擅长倒更该说是得心应手。因为大部分失恋者寻求的都不是正确的意见或建议,只是体贴的拥抱和泛泛而谈的口头应援罢了。
倘若希美需要的也是这种东西,无论多少夏纪都愿意全力提供。为了发泄嚎啕痛哭也好、出于困惑大发雷霆也好,哪怕她忍不住要悄悄说几句——咳,绝不能当着优子的面提到——关于铠冢霙的恶毒坏话、之类的…夏纪都可以舍命陪君子,让她的满腹牢骚能被稳稳当当装进垃圾桶里。
…等等,希美有曾说过谁的坏话吗?
左手稍稍夹紧车把,夏纪开始整理从国中到现在的记忆。明明是芜杂混乱如储物箱内容物般的、那许多断片,颜色和气味却出奇一致。凡是和希美有关…总会光影鲜明。
——果然如此啊。
不管是高一被懒散的前辈们百般捉弄却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是临近毕业被霙搅得心绪烦乱而沉闷压抑的时候,希美都没有过、哪怕一次,当面或背后刻意谴责任何人。
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她嘴里那些尖锐批评与非难的对象从来只有唯一一个——仅仅只有、伞木希美本人而已。
所以尽管是极度自我、性格恶劣的家伙,却从未给任何人留下过自私自利的坏印象…要说理由,恐怕正是因此。
——夏纪猛地捏住刹车杆。
毫无防备的希美随即发出“呜呃”的怪声,沉甸甸地撞到了驾驶员的后背上。
下来。我有话要说。
哎?可现在已经到晚饭的点…
你莫非肚子饿?明明刚才还在后厨拿着千层酥和腌梅干、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来着?
被训斥的希美低声咕哝几句后、不再出言反驳。有点失落的模样看起来仿佛受了委屈的狗狗,乖乖夹着耳朵和尾巴,老老实实跟在夏纪背后。
所以、到底有什么…?
上半身倚在河边栏杆上的两人始终避开彼此的视线。或许盯着对方的眼睛确实能挤出【实情】,但那却未必出自【真心】。——希美与夏纪总能在交谈时顺畅地形成默契,大概和友谊无关,而是单纯的相性很好。
怎么说呢。恋爱咨询本来要另外收费的。
…骗人的吧。
这当然不是夏纪的本意。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是想试试看【那个】田中明日香学姐…曾经很常讲的冷笑话。
虽然长一届的前辈离校后大部分都很自然地与学弟学妹们失去了联系,但夏纪还是经常从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里听见关于这位【特别人物】的、亦真亦假的许多轶事。可惜几乎全部都和恋爱有关。女孩子们的八卦天然就会围绕这种论题展开——尤其当故事中的两位主角特别光彩照人的时候。
如果是明日香学姐的话,优子绝对赢不了。虽然对朋友很抱歉,但这是中川夏纪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可正因为有如此坚毅的身影始终行走在前方,所以大凡拥有那几年北宇治高中吹奏部经历的成员,从不会刻意去思考情感和性别之间的矛盾关系。毕竟、仅仅因为音乐就足以让那许多截然不同的人坐在一起,共同朝着未知的方向努力,区区的恋爱烦恼实在显得太过无足挂齿、太过小儿科了。
如果努力的尽头真的会有奇迹。…那么无论长笛也好、青涩的心跳也好,希美都早该理所应当地获得了回报。就算她实在是个再倒霉不过的倒霉蛋,无论作什么决定都会让在一旁翘首待望的夏纪不由得暗自捏把冷汗——但这家伙就是有本事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或许应该再试着、去相信一次所谓的【可能性】看看——
啊啊。这么傻愣愣地放任她去自爆、还整晚憋着劲儿偷偷模仿练字,准备替她在接下来肯定会缺席的公共课签到簿上冒名登记的自己,简直是白痴到不可思议。
【希美的话大概和谁都没问题,但…唯独霙不行。】
——为什么当时不拦住她呢?明明是夏纪和优子难得达成共识的事情、也始终就只有这么一件而已。
后脑的肿包又开始隐隐作痛。夏纪想起今早和优子所作的、关于情人节当天共进晚餐的约定,遂决定速战速决。
…所以。
她在栏杆上换了个姿势,这次变成仰头望天。
你真的是因为喜欢霙,才会跑去向她告白的吗?
几乎同时,希美也跟着在栏杆上转了方向——不过她的动作更多是因为对夏纪所提出的问题的…震惊与不解。
【通常来说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会告白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真想玩弄感情就不会弄得自己如此狼狈啊喂!】
…如此这般的思绪在希美脸上翻涌。由于这堆难以言述的复杂表情…实在很可爱,于是夏纪便故意坏心眼地不往下接话,静静等她自己整理出合适的答案。
可惜在结论浮出水面的前一刻,希美依然选择了放弃。
确实很喜欢。她淡淡地回答。可这又不是能被接受的保证。
是吗。从一开始就…?
那倒没有。啊,作为朋友的好感除外。
夏纪点了点头。多少可以理解。进入吹奏部前,她自己对铠冢霙这个人也没有丝毫印象。如果不是希美和优子,她确信自己无论多久都不会主动向霙搭话。
所以国中…真的只是为了给社团拉新部员才找上她吗?
大概、嗯…九成以上是这个缘故。
啊哈哈。夏纪无力地垮下肩膀。开始变得有些理解总是莫名其妙对希美大动肝火的优子的心情了…呢。
虽然国中时期你和霙恐怕不认识…但,她的外表其实跟现今比起来也没多少改变。——所以很容易联想出来吧?漂亮得叫人窒息的嘴唇和手指,光是静静安放在那里,就会勾起【如此精巧的部件完全是为了演奏乐器而生】的遐想。
什么,原来那甚至算不上作为朋友邀请霙和自己一同吹奏,而只是纯粹将她当做双簧管的【附属物】来使用吗…。
这次夏纪忍不住连呼几口长气,好不容易才驱散心中类似恐怖的郁闷情绪。
伞木希美这人真的、性格彻底糟糕透顶。不仅看待事物的方式畸形扭曲,甚至能毫无愧色地把这种思考过程说出口来…实在是了不得的乖张戾气。
但明知如此却依然觉得这家伙【不讨厌】的自己,或许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更进一步说,大约恰巧本质相似,结果才能顺利兼容——曾几何时夏纪也觉得…所谓【温柔】这种行径,必须统统建立在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基础之上。正因为居高临下地俯瞰,才能公平地将好意施与身边所有人。
社交的精髓是将对象视为群体的一部分,这样无论是谁都可以被轻飘飘地称作【大家】。所以希美从未理解过霙。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情感需求。大概优子和夏纪也不在她所希冀的名单上。不过夏纪本人并不会因此受伤——毕竟从相识最初,她与希美的交往就是以互相维持着边际为前提的。
憧憬也好、爱慕也好,联结着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并非固执的渴望,而是舒适的气场,与拿捏得当的【距离感】。希美一贯能敏锐地切入周遭的环境,灵巧地调整伙伴的位置,且在恰到好处的契机抽身离去——无论这是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那种嗅觉都无疑是专属于希美的才能。她也始终不自觉地仰赖着独特的天赋,活得既潇洒又如鱼得水。
然而。当她亲手构筑的、拥有绝妙平衡感的精密交际圈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既不享受氛围、也不遵循规则,只是用最单纯且极炽热的、仅属于肉食动物的眼神紧紧盯着人群中心的希美的【锯齿鲨】的时候,这个美好虚幻的小世界就不可避免的、在转瞬之间彻底崩溃了。
铠冢霙不是优秀的猎手,伞木希美也不是温顺的猎物。所以明明本该是疯狂残暴的追逐厮杀,却被演绎得像是一场异常笨拙的双人圆舞。两方都由于嗅到了对手的血腥味而变得心跳急促、呼吸困难,但谁都不占上风、更无法举手投降。
这早已经超出恋爱咨询所能纾解的范畴了。夏纪苦笑着摇头。恋爱是酸酸甜甜的,纵使难免苦涩、也绝不该如此阴暗。说到底,这两个家伙之间存在的、只对彼此起效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太绝对了,恐怕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会遇到这般致命的对象,自然也不懂得该如何与其和平共处。
完全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即使收到咨询费我也很难开心啊…
…比起这个。
希美举起手机,一脸惊恐地把它递到夏纪鼻子底下。
我觉得、优子铁定是来找你的。
都怪冬天骑行专用的机车夹克太硬太厚实,把手机振动彻彻底底地隔绝在了上衣口袋里,自己又偏偏好死不死地忘记打开为了上课而设定的来电静音——夏纪颤抖着手接过希美的手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鼓起勇气、将听筒贴在耳朵边。
【伞!木!希!美!你这个人!真的是烂透了!!】
呃。优子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啊哈哈哈,天、天气不错…?】
【夏纪!?你这家伙怎么——休想帮着希美蒙混过关我告诉你!不然今天我就跟你俩没完!】
【不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况且希美做了什么需要蒙混过关的事情吗,至少先讲点道理再开始吼人好不好——】
【——霙把自己关在宿舍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了!你最好问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到底都干过些什么!】
优子嗓门很大或许是个优点,把双人通话讲得像开了免提一样、恰好省去了夏纪必须亲口将这堆破事向希美转述的麻烦。但优子的嗓门很大或许又是个缺点,以至于电话还没挂断,夏纪的眼角余光就瞥见希美无力地向后靠着栏杆、慢慢往下滑去的悲哀画面。
糟糕。头又开始痛起来了。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尚未痊愈的肿包,而是半边脑袋都在一抽一抽地发紧。夏纪按掉通话键,握着手机的右臂不知所措地向希美靠过去,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后,遂如同冻僵般悬在了半空中。
夏纪。希美终于转向她,表情似乎依然带着笑。
有一件事,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可以请教你吗?
你说。夏纪艰难地开口,听见自己的嗓音异常干涩。
希美双臂环抱肩膀蹲在地上,慢慢掀起羽绒服的帽子,将整个脑袋连同表情一起、紧紧地裹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受伤的是我,但大家都觉得,那孩子…霙才是更痛的一方呢?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
夏纪既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也无法仅仅是伸双手去拥抱她。夜幕已然降临,沉郁的紫色猝不及防地灌注于天地之间,将少女蜷缩在河畔的小小身影染成了忧郁的深蓝。
晚上七点过后,街道中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但因为是特殊的日子,四周的街灯似乎都比平时更加辉煌闪烁。喧闹的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到处飘荡着巧克力的甜香。
吉川优子踩在陌生的斑马线上,孤身一人大踏步前进。
从宇治到京都,名义上从城市到城市间的长途漂流——但实际乘着JR线、再换公交,真正费掉的时间也不过一个钟头。
如果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租辆的士肯定还能更快。简而言之,优子方才突然发现——她与霙在地理上间隔的距离…或许远比感觉上要来得更近。
仅仅几十公里,就足以让亲密的朋友产生【不在身边】的错觉,人类到底应该说是敏感、还是脆弱的特殊动物呢。
——可我是不同的。优子紧攥着已经挂掉的电话、一路小跑。脚上的高筒靴新买不久,尚不适合用作长途跋涉,以至将后跟磨得隐隐作痛。但疼痛却反过来激发了优子的斗志。她本来就是问题越复杂、前途越多舛,就越是顽强不息的类型。
希美曾经在她担任北宇治吹奏部部长期间,当面向夏纪吐槽道【与其说努力家,倒更像革命斗士一样。】…夏纪随即坏笑着补上:哪里,明明是头死拽都拽不住的公牛。
当然、那两个家伙立刻就被自己揍得哇哇乱叫。在旁观战的霙吓得够呛,绕着惨案现场转了好几圈,嗫啜着想挺身阻止,却始终找不到**来的空档。
结果明明是从优子开始的调侃,最终却以大家围着霙百般安抚为结束。…从以前开始,那孩子就有奇异的魔力。明明是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的性格,却有直接且清晰的情绪,哪怕只是心弦的小小颤动,都能不可思议地在周围激起巨大涟漪。
如果她能巧妙地使用这份天才,不仅双簧管、大概无论成群拥护者还是优秀的恋人,统统都能手到擒来吧。毕竟,优子自己也算是被霙俘获的其中一人——就算她所执着渴望的始终另有他物,优子依然全心全意地祈祷霙能获得幸福。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是伞木希美——简直就像是命运为了平衡霙那过度的才华和感受力所特意创造的、只针对她有效的残酷圈套一样——事到如今,优子每每想起都还要愤愤不平。
情人节盛大的假面舞会、软弱的王子殿下仓皇出逃的夜晚。即使戴上掩藏身份的精致面具,骑士也永远只能是骑士。始终无法接通、被切掉电源的手机就是明证。
优子又瞥了一眼屏幕。夏纪和希美好像都发来了许多讯息,但她此刻实在是无暇顾及。
因为她已经看见了面前的路牌。——和站在路牌下的、某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性。
女性穿着白色棉质的过膝夹克和深灰色牛仔裤,双手随意地揣在兜里,既没戴首饰、也没有化妆,显然是匆忙赶到。两人面对面在十余米的距离上交换了眼神,很快确定彼此正是自己约见的对象。
——毕竟这是特殊的日子,像她们这样、明明没有预定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街头一隅的单身女性,实在扎眼得过分。
啊。莫非您就是…
我是。女性微微点头,蓬松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你就是铠冢的朋友?
放缓步伐的优子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突然记起不久前刚在电话中向对方谎称自己是【霙的亲戚】这件事,顿时憋成了大红脸。
幸好现在天色已晚、女性看起来也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托词丝毫不感兴趣,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打算。
换做平时,优子会很钟意这种爽快干脆的性格。但此刻她却没有考虑自身好恶的余裕。要说原因…大概是由于,眼前的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太过强势且锐利,轻易就将优子的戒备心完全调动到了顶点。
既清澈、又冷淡,还带着少许厌倦俗世日常的味道。纵使霙在将前辈的联系方式留给优子时曾经提到,她在音大的两年间接受过此人诸多照顾,优子仍然很难将这位——姓氏也是挺罕见的【浅草】——风格特立独行的女性,和热心帮助学妹的滥好人大姐姐形象联系起来。
可眼下并不是斤斤计较这种小事的场合。不如说优子早已把几乎全部细枝末节都甩到九霄云外了。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仅仅根据【夏纪的奇怪表现】、【希美告白被拒绝】、【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且手机始终接不通】这几个断片擅自拼出简单的轮廓,实情或许根本与优子的猜测相距甚远。
于是她也只能将期望寄托在这位看上去就跟自己合不来的【浅草前辈】身上,鼓起勇气向其发问了。
请问。关于霙的情况…?
——换个能方便谈话的地方再说吧。
浅草伸手指了指前方。优子注意到某个家庭餐馆的招牌。熟悉的颜色和霓虹,好像跟希美打工的那间属于同个连锁店。这发现令她又忍不住要上火,但迫于前辈的邀请,只能默默将郁结的气团整个吞下去、加快速度跟上女性的脚步。
走在她身侧的浅草却好像察觉了什么,突然对着优子静静地绽开了笑容。
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餐,要不要试试蘑菇焗饭?那可真的是…非常、非常不错。
蘑菇焗饭确实非常不错,青豆鸡肉色拉也很美味。优子和浅草面对面坐着、大口大口咀嚼着餐食,就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一样,彼此思考着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心事。
浅草自在地品尝着每道送上桌的菜品,时不时招手唤来服务生,给变空的玻璃杯中续上柠檬水。如此不紧不慢的节奏,优子却无法对其发表任何意见。从踏进餐馆、双双落座的那一瞬间,浅草周身萦绕的氛围就完全变了。坦率而柔和、包含着真挚善意的气息,优子从来无法拒绝。
抱歉。浅草突如其来的发言又把优子嘴里的焗饭噎住了。
原本我还认为是你。所以…
——果然。骑士虚张声势的假面具,到头来还是骗不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吧。
昨天晚上铠冢…是接到电话之后出去的。你知道音大学生专用的单人宿舍吗?我算是半个管理员,毕竟费用太贵,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不是人人都住得起——得做点杂务才能抵扣其中一部分。
优子默默点头。那座建筑、她曾在霙发来的相片中略微窥见过少许——配有整层地下练习室和地上生活区,从餐厅到浴室一应俱全,设施极为豪华气派。的确很容易联想到让人头晕脑胀的年终账单。
虽然富家子女大多难免任性,但铠冢向来是个很守规矩的孩子。正因为守规矩的过分,所以看到她连招呼都没打、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啪嗒啪嗒从管理室门口跑过去的时候,我原本还压根没把这事儿和情人节联系到一块来着。
苦笑着将刚添上的杯中物一饮而尽的浅草,烦恼之情完全彻底地满溢了出来。
结果等意识到严重性的时候已经迟了。尽管不想承认,但音大里其实遍地都是神经衰弱的学生——毕竟要搞艺术嘛、没有办法。这几年、我也见多识广啊。可就算了解得再清楚,昨晚回宿舍时的铠冢,还是把我惊到出了一身冷汗。
——比起步行、更像是在漂浮。仿佛随时会飞起来、又马上要坠落下去,且无论是哪种情况、她自己都完全无所谓似的…就是悲哀到了这种程度。
咯。优子手中的勺子重重划过陶瓷托盘,发出尖锐的怪声。
——她当然知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正因为知晓,才终于勘透了浅草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带来用餐的真意。
吉川优子从来都是个【好人】。
…但并非可以解决问题的、唯一的【正确答案】。
能做的只有等待。浅草自嘲般轻轻说着。就算知道她没请假就翘掉了一整天的乐理课跟合奏练习,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敲门不应、接着手机也关掉了,大概是根本记不得充电吧。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干脆给通往楼顶的铁门加了一道锁。
然后恰好此时,你的电话来了。浅草摇摇头。虽然很愤怒,但当时我真的已经…除了向你求救之外、别无他想了。
因为五月份的校际发表会,铠冢会是我们组别的独奏之一。优秀的双簧管手实在很珍稀,所以即使低年级也有机会破格参加重大演出。但…对我这种快毕业的人来说,能不能拿到去国外留学的推荐资格,至少一半都得看台上的表现。
优子没有打断浅草的叙述。作为朋友,她觉得自己理应代为接受他人对霙的抱怨。
是我向教授推荐她做Solo搭档的。长笛和双簧管、毕竟经典组合。浅草将双手在桌面上交叠,优子注意到她合拢的指尖雕饰得极其干净利落。这就是以演奏乐器为终身志向者的决心吗?她情不自禁地感觉到惭愧。
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天赋。技术上比她优越的肯定尚有人在。但我确确实实被那个音色打动、或者说吸引了。大概演奏乐曲也好、绘制画卷也好、写作文章也好,但凡与表现有关的技法,都无一例外地要磨损、消耗创作者本身的激情。
可惜人类所能拥有的情感是有限度的。所以必须学着控制,以最节约最效率的方式利用自身的资源。铠冢却不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开始吹奏…她的感情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初次听到时的确惊喜,但后来、就渐渐变成恐惧了。
【用这种方式演奏的人,肯定会活不久。】
突然间、优子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很久前曾看过的、某部与大提琴有关的旧电影。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无药可救啊。浅草用力弹了一下桌面。对我们来说,音乐就是目地与终点…对她来说,音乐却不过是手段、工具,是抒发恋爱心绪的渠道而已。就像一直唱着【我爱你、我爱你】盘旋的夜莺一样——难免会对她思慕的对象产生好奇吧。
呃。…这是在问我?优子抛去疑惑的眼神,立即得到肯定的挑眉作为答复。她随即在【才华不够的倒霉蛋】和【彻彻底底的大蠢驴】这两个选项间纠结了许久,最后艰难地回答道:
那个【对象】…也是我的朋友。
——男孩子?
…女的。
这次浅草的笑容明显带上了【果然如此】的意味。
就说嘛。被容貌出众、才华横溢,家世也不一般的女孩儿一心一意地单恋着,哪里有能稳坐如钟的柳下惠啊。
但如果是同性之间,这种麻烦就完全变了味道。不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仅仅是无法面对罢了。旁观者甚至无法追诘任何一方应负的责任,因为在那之中根本没有错误,只有深刻的遗憾与心痛长久地残留在原地、伤害每个恰巧经过的人。
现在终于是无计可施啦。浅草推开面前的餐盘,向优子大大摊开双手。报告校方然后破门而入,哪怕会被警告甚至处分,至少先确定铠冢本人的安全,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就此投降恐怕还早了点。
快速翻过讯息后,优子盖上手机,坚定地舒了口长气。
尽管软弱不堪,王子殿下还是王子殿下。所以就算伞木希美既是才华不够的倒霉蛋,又是彻彻底底的大蠢驴,可我依然认为,那家伙确实是我值得依赖的好朋友。
————————————————————————————————————————————————
高中第三年、最后的夏季合宿的最后一天。虽然对社团来说是极其艰苦的时期,但在我的私心中,这或许是伞木希美自己不甚愉快的记忆里、堪称轻松和煦的一段日子。
未来的道路已经确定,只需笔直向前即可。每一步踩上的都是稳妥的实地,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安心的足音。
当然还有约定尚未完成…但要跟上霙的双簧管真的超困难。我想尽了办法,请教了一切能请教的人——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自尊受伤之类的托辞可找了。大伙也对这般不成器的长笛手保持了最大的善意,不管双人还是分组合练,回过神来就会发现…周围几乎始终在悉心照顾我的节奏。
就连之前连我名字都记不准的新山老师也来专门指导了好多回。这个部分应该加强,这个部分适当减弱,为了连贯性、切割掉一些炫技的演绎也未尝不可——毕竟专业人士,所给出的条条建议无不中肯。
当然、我也并非全盘采纳…比如,她曾经在练习结束后,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样对我开口,让我多去找霙聊聊天。
原本对高中生吹奏乐团来说还不必谈到这么深入的程度,但铠冢确实是特别的——要抓住那个音色,光凭你目前的技术很困难。得借助些别的东西才可能做到。
老师是知道霙的情况才这样说的吗?
她看着我,笑得有点无奈。
我是知道你的情况,所以才会这样说的。伞木同学…
——你实在把自己想得太迟钝、太不容易受伤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制造会让我无处可逃的场景了啊。
推开起居室的门,我忍不住要叹气。三年级的合宿名义上是四人间,但直接把我和部长、副部长以及…霙,塞进同一个房里,这大概是哪位高人出的馊点子,用膝盖都能想到结论。
夏纪还拖着优子半夜出去【作战会商】…即使明天被蚊子咬得浑身肿包,我也绝对不把防虫贴和白花水借给你们。
霙已经洗漱妥当,正靠在床边玩音游。看到我进来,她很快收起手机,用带点意外又似乎有些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
抱歉。刚刚被长笛组的学妹叫过去了。毕竟是大赛前最后的全体合宿,那帮孩子们也很不安。我得尽到责任。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再说。于是我也不再继续进行寻找话题的尝试,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
面朝过道躺下不久,霙站起来,小声问我要不要关灯。给出肯定的答复后,房间很快便暗了下来。借着月光,我一边似睡非睡地看着她背对我慢吞吞拖开被褥的身影,一边思考着新山老师给我提出的建议。
【要抓住那个音色、得借助些别的东西才成。】
太狡猾了。现在的我所能利用的还剩什么…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就算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一次都没考虑过这种事,但并不代表我对此就完全一无所知。况且、对象是霙的话…老实说我也不算排斥。只是…
——为了吹奏比赛做到如此地步真的值得吗。明明好不容易才甩脱——无论是去音大的梦想还是绑着她不松手的资格。
又或许…不、是肯定,但凡我提出要求,就算多不合理霙也会拼命配合。哪怕仅仅一天、一个钟头,她也一定会乖乖地待在我的怀抱里,像放弃自救的溺水者一样,平静地等待直到结束时分。我害怕面对那饱含纵容的、温柔清澈的眼神。
霙。下意识地喊出这一句。她从薄毯里探出脑袋,满脸困惑地盯着我。
过来,到这边来。我轻轻拍着枕头。来和我说说话。
聊天当然只是藉口。事实上那晚直到最后、我们之间都完全没有交谈。根本就无话可说。或者、比起语言,彼此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为单纯直接的沟通方式。
合宿的房间简陋,床铺也很狭窄。为了不掉下去,我小心地用肘部撑住自己的重量。霙紧紧地贴着我,她的体温始终比大部分人要高,没过几分钟我就感觉胸前开始出汗,睡裙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但那并不是不愉快的潮湿——因为汗水而渐渐散发出的、属于少女独有的淡淡气味萦绕在鼻端,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荡漾着欲言又止的心绪。
不知道双手该往哪放的霙僵硬了好一会儿,最后怯生生地揪住了我的裙摆。默许了她的动作后,我也试探着把腿挤过去,两人遂变成了紧紧缠在一起的暧昧姿势。她的下颌偎在我锁骨上方,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徒劳的深呼吸。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可爱生物啊。如此模样要是被别人看到可真了不得。…就连我自己,此刻都忍不住要由衷感谢、幸亏父母将我生为女性,不然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象…呃。
喜欢。
因为大脑本能的抗拒,霙的声音好半天才传入我的耳朵。
关于希美的一切,我全部都…
——拜托、别再往下说了。
我抬起余下的右手,轻轻遮住了她的眼睛。
被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霙的瞳仁在我手心中慌乱地来回转动、却又不敢挣脱。上下翕动的睫毛仿佛初生的、毛绒绒的脆弱雏鸟,不知所措地颤抖不止。
大概、只要再稍微加上一点力气,就能将迄今为止辛苦累积起来的所有臆想,全部、扼杀在手掌里吧——
慢慢靠过去的我,满脑子都是自己一拳一拳敲打在浴室灯下、闪烁着暗淡银光的盥洗镜上的古怪场景。
黏稠的血液四处飞溅,将洁白的蒸汽染成娇嫩的浅粉。玻璃对面的【伞木希美】正逐渐被裂痕肢解破碎,脸上却还依然挂着僵硬扭曲的笑容。
明明痛得要命、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或许我所期待的始终就是这个瞬间——比起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东西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褪色,大概索性将其砸碎反倒轻松得多…
那将是个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没有欣喜也没有绝望——全部都不存在,只余下空荡荡的、一望无际的荒野的灰色世界。
当然,在那里既不会有长笛、也不会有双簧管。我独自行走,一边随意旋转跳跃、一边低声哼着歌。——该唱些什么呢?
【爱的决断】。
故事根本不会有所谓Happy Ending。正因为不可能才会让读者产生愿景。只要愿景尚未实现、人就会持续不停地祈祷,从胸腔深处挤出无穷无尽的思念当做贡品双手捧上。这个世界尽是由谎言组成,而我也是骗子中的一员。所以…
——喜欢啊。喜欢着谁,肯定就是最真实的假象。维持这个海市蜃楼、让重要的宝物安然沉睡着、接受不断被掠夺榨取的宿命…从来就是骗子的义务。
唇瓣相触的刹那,霙的颤抖忽然停止了。之后就像代替回应我的暴行一样,越来越多的液体涌出,沾湿了我的手掌。
炽热的泪水带着轻微咸味。我用舌尖反复擦拭,试图将手心中异常的热度冷却下去。但没有用。无论多久、灼伤的痛感始终顽固地赖着不走——直到霙在我怀里响起平稳的呼吸,我的双眼也沉重到无法顺利撑开,那温暖依旧未能褪去。
就算时至今日…
喂喂。——快醒醒,要到站了。
感觉双颊被来回不停地轻轻拍着,我遂睁开眼睛。
夏纪取下了单侧耳机,正一脸担忧地扶着我的肩膀。
怎么回事。刚才赶得太急所以困了吗?
没关系。我用力擦擦发酸的眼眶。稍微做了个好梦而已。
…是吗。
慢慢收回手的夏纪,看起来并不满意我的解释。
做了好梦啊。
嗯。
——那、希美为什么在哭…呢?
掌心的泪痕几乎干涸。方才梦境中的温暖早已荡然无存。我默然无语。JR线的广播正蜂鸣着、提示乘客注意下车安全。
在路边等公交到来的时间里,希美跑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来了饮料和面包。纵然麦茶和肉松煎蛋都不是夏纪顶喜欢的,但总比饿着肚子去解决问题要好——她于是道谢接过。希美笑着捅了捅夏纪的腰,说这算是恋爱相谈的咨询费。
既然如此至少应该奉出金枪鱼寿司才对嘛…
那夏纪就不敢收了,还会一个劲的念叨,说自己其实根本没能帮上什么忙——猜得不错?
完全正确。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夏纪狠狠在面包上咬下一口、却不幸直接噎住。希美见状赶紧拧开饮料瓶递过来、一边强忍着笑意帮她捶背。偏巧公交又恰在此刻滑入车站,于是便闹出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总算两人都还是擅长运动的类型,虽然惊险万分、仍然勉勉强强在车辆起步前跳了上去。前门刚刚合拢,夏纪就双手扶膝、一边弓着身大喘气,一边抱怨腰肯定闪到了。
别说这种老头子似的话啦。希美牵起夏纪的手腕,把她拉到靠近街景的窗边。虽然车厢空旷,但两人都没有坐下的意思。
看。到处都是装饰灯哦。
搞不懂世间的情侣们脑袋里都在考虑些什么。今夜要浪漫、等到明早收拾的时候又绝对会嫌弃它们不实在。
…这种话当着我的面说倒没问题,可绝不能讲给未来的恋人听啊,中川夏纪。
我?夏纪吓得瞪大了双眼。确认身旁的朋友大概并非故意揶揄自己之后,方才喘了口长气。
你想跟情人节原本预定和优子共进晚餐的可怜人谈哪样?恋爱?算了算了——她夸张地摆着手。
而且即使是优子,结果也还不是整天都在忙着跟恋爱完全无关的事情。啊,她甚至跑去跟霙的前辈直接见面了喔,怎么说…真是让人佩服的行动力…
——拽都拽不住的公牛?
没错。夏纪苦笑,一边把手机收到贴身的裤兜里。
初次相见还能跟吉川牛牛谈得来的前辈,一定是像香织小姐那样、真真正正的天使。
果然如此的话就太好了。希美悄声回答道。
要说世间有什么组合比天使和野兽更糟,那当然是野兽与野兽——不不,并非对他人的外貌品头论足——事实上,纵然未施粉黛,站在优子旁边的女性也无疑是气质出众的美人。只是神情严肃冰冷、全无笑意,尖锐的目光更如同两把锥子一样,嗤嗤地往夏纪与希美的脸上直剜过来,难免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显然,她正要从眼前这两个家伙中挑出真正的肇事者,然后毫不留情地教训一番。
倘若优子再圆滑一点,或许能利用共同朋友的身份、妥善地居中斡旋。但她偏偏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又或许、经过刚才的短暂相处,她现在反而与这位前辈结成了统一战线,打算同仇敌忾地对希美发起清算——虽然很不愿意如此揣测,但夏纪也和不久之前的优子一样,戒备心被调动到了顶点。
于是她不自觉地往前踏了半步,探出左侧肩膀挡在希美和女性中间,极力想把伙伴置于庇护之下。此时此刻,这种动作无疑类似挑衅,一下就把女性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稍微剪短头发,又根据乐队形象加了几缕挑染的夏纪,明显散发着比起娇柔可爱、更接近率性俊朗的特质。配上机车夹克和粗染做旧的牛仔裤,完全就是传统意义上那种让良家女**罢不能的酷少年…与此相较,希美还是一贯那么【好孩子】——即使没有刻意打扮,升入大学后逐渐变得沉默的她,比起高中时期又多了某种特殊的端庄,虽然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是由于去掉了商标般的高马尾而习得的全新伪装,但无疑、骗过陌生人肯定是绰绰有余。
——啊这可不是糟透了嘛!前辈绝对会把夏纪当作犯人的!
浅草与夏纪针锋相对地瞪视几轮过去,优子感觉后背都快湿透了。尽管论年纪两人其实相差不多,但双方对外的威慑性根本不在同个级别。任谁都看得出、夏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根本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敝姓浅草,是这里的三年级生。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请恕我省去客套——毕竟情况紧急。那么…
咦。怎么我好像是被放过去了…?
大惑不解地夏纪抬起头,迎上优子同样不明所以的视线。
——站位靠后的希美却好像已经搞懂了状况。
我是伞木。谢谢您对霙的关心。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顶着浅草慑人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的少女,就像是个承压早已到了极限、马上就要从最中心处完全炸裂开的硬质弹簧。
优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伞木希美。夏纪当然也是同样。她原本以为,那个人身上最负面的情感不过是消沉和颓废,不过是将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统统丢掉、捂起耳朵闭上眼睛罢了。
直至此时,自以为与她做了多年朋友的两人才终于发觉,对于某些别扭的类型而言,【自暴自弃】并非走投无路时倒地投降的软弱,反倒更像强迫自己再站起来、殊死一搏前的嘶吼挣扎。
所以。如果浅草前辈不愿如实相告,那也无所谓。
希美还在自顾自地前进。大概谁也不可能挡得住她。【这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们少来插手】——她周身所传达出的就是这样,既不巧妙也毫无社交性可言的、激烈又极其任性的氛围。
——麻烦的家伙。为什么我总得照顾麻烦的家伙。…算了。
举起双手的浅草前辈很快重新在嘴角装饰上笑容。她实在很适合脸上带笑。尽管这突兀的变化把夏纪吓了一跳,但优子倒像已经适应了,立即用眼神催促着,要夏纪跟她一起、把愣头愣脑往前冲的希美按住。
干脆抄近路吧。如果你们不想被壮汉门卫当成可疑者、关在管理室审问一整天的话,最好抓紧时间。
说罢,女性马上行动起来、毫不在意地从草丛中摸出一条小径。这下连夏纪也不得不钟意这干脆爽利的性格了——她随即与优子一左一右地架起还在发懵的希美,快步追了上去。
哎、啊?等…我们这是要去做啥…?
——啪。优子一巴掌重重落在希美背上,把她接下来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去救霙。这还用问吗,你这幸福的傻蛋王子。
好啦 感谢观看 就此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