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中,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马蹄声声,踏上旅人心头。
马车行得很慢,仿佛正在踌躇要不要停留,抑或是扬鞭奋蹄,径直远去。
早早起身,正在门口欲扬起驿栈小小破旗的冬卿闻声注视了片刻,神情略显复杂地,转过身去,入得客栈内,目视柜台后的玄滇,轻启樱唇,吐出几个字:“又来一个。”
玄滇微微点头,目光一瞥,再一叹:“该是差不多了。”
二人目光交投片刻,便又若无其事般,各自转开。
二十年后,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江湖中纷纷传言开来,当年,在小小的十三驿栈中,曾有过一场轰动武林的血雨腥风和龙争虎斗,众人说得口沫四溅,仿佛自己曾经亲历一般。
谁承想,那场闻之令人色变的争斗,竟然会发端于这个宁静的清晨?
古往今来,概莫能外,清晨的客栈,自然是热闹的。
且不说打尖的,投宿的,喝酒驱寒的,更有那客栈伙计穿梭来去,忙得不亦乐乎,到处声语喧嚣,热热闹闹,直要掀翻客栈的屋顶。
自然,还是有尊贵的客人在自己房内用餐,不但蓝大美人连同她那四个伶牙俐齿,甫进客房就不断抱怨的丫鬟不见倩影,小剑侠,白衣人叶先生及其东家,亦是踪迹全无。
众草莽之徒不以为意,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这个说江湖上发生的轶事,那个言某门派易主的传闻,突然,一个虬髯大汉猛一击桌面,震得杯盏纷纷跳起:“不知诸位有没有听到一个传闻?”
众人见其神色郑重的模样,不由好奇心起,纷纷出言询问:“是何传闻?”
虬髯大汉见众人的眼光直如胶着在自己脸上般,不由得意,且不忙回答,先是悠悠喝了口酒,又拈起盘内一粒花生米,咀嚼得几口之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听说――”
话犹未完,突然,客栈大门缓缓而开,迎面一阵风沙吹来,众人不由自主,齐齐转身看去,只见淡淡雾中,迎着朝阳,一个纤弱的身影,俏生生立于客栈门前。
这个身影,在淡淡的朝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意味,衣袂翩然,悄然而立。
众人一时噤声,各个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个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走近一看,众人眼前不禁一亮。
是个女子。
但是,又不似寻常女子。
没有蓝绯月的娇艳,不似冬卿的秀雅,甚至,也及不上茶肆乔娘的妩媚,但是,她的剪水双瞳,有意无意地环绕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心中均是一凛,不由自主各自低头,仿佛不敢直视一般。
只见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柜台后仿佛根本没看到她的玄滇面前,淡淡开口,语音清脆如出谷黄莺:“老板,要一间上好客房。”
说着,将手中包袱不经意般,放到凳上。
众人悄悄看去,只见其素色衣服上,缀满了各种补丁,但是,她的足迹轻盈如飞燕掠过,她的神情,尊贵如皇亲贵戚,她的举止,自如得似入无人之境,众人仿佛被齐齐点穴般,继续屏息,暗中打量着她。
玄滇倒是不动声色,微笑着,放下手中帐册:“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亦是微笑:“天涯相遇,萍水相逢,姓甚,名甚,无非前尘往事,如梦如幻,又何须挂齿?”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玄滇一眼,“是不是,玄老板?”
玄滇一怔,随即大笑:“好一个前尘往事,如梦如幻!”他朝冬卿望过去,“带姑娘上楼。”
冬卿依言过来,欲伸手去拿女子的包袱。
女子纤纤素手伸出止住,依旧浅笑着,面向众人:“不忙,初到客栈,既是有缘相遇,小女子想请诸位同坐,共饮一杯,不知诸位是否赏脸?”
说着,清澈的双眸依旧一个个,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众人恍若瞬间被解穴般,纷纷点头。
女子依然轻盈地走过去,坐到众人忙乱中让出来的空座上,浅浅小酌一杯酒,方才缓缓开口:“小女子进门之时,仿佛听得诸位在说一件江湖传闻?”
众人的目光瞬即转到虬髯大汉身上。
虬髯大汉见如此一位娇俏佳人出言相询,不由有几分飘飘然,当下面现得意之色,吞咽数口唾沫,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绘声绘色道:“听说,冰家二小姐为了逃婚,离家出走了!”
众人闻言,并未当回事,纷纷开口嘲笑,嗤之以对:“我当多大事,一个娇小姐出走,也算得江湖传闻?”
一时间嘻嘻哈哈地,重现热闹。
只有那名神秘女子,眉心微挑,又浅饮一杯,静待下文。
果然,虬髯汉子禁不住众人的戏谑,一时受激,未思虑周全,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道:“光是冰二小姐出走,自然不算什么,但是,”他又喝一杯酒,脸上青筋顿起,“江湖中纷纷传言,她将那把噬灵剑,也一并带走了!”
众人心中顿时又是一凛,传说中的噬灵剑,灵气逼人,专杀凶顽奸恶之徒,而且,噬灵剑中,据传,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无怪乎江湖传言,噬灵剑,噬杀凶灵,莫与争锋!
况且,在座的所有人中,谁又敢说,自己手上没有染上一条两条无辜性命的鲜血呢!
一时间,客栈内鸦雀无声。
寂静得,就连门外的酒帜飘扬的猎猎声,也清晰可闻。
女子倒是神色依旧,她微微掠发,眼睛瞥向不约而同地,正从楼梯上下来的蓝大小姐,小剑侠以及白衣人,不动声色地,也拈起一粒花生米,轻轻咀嚼,半晌,才淡淡地:“江湖传闻,十有九假,不信也罢。”
说完,优雅起身:“诸位继续,这顿算我请。”
片刻之后,走到玄滇面前,扔下碎银,便拿起包袱,径自上得楼去。
走到蓝大美人面前时,神秘女子微微打量她片刻,又瞟了数眼神色略显僵硬的小剑侠和神色自若的白衣人,衣带微风,擦身而过。
这边厢,众人因了女子的这一番话,仿佛没了什么顾忌,又大声喧嚣起来。
一位胖胖的中年仗剑男子不屑地笑道:“方才那位姑娘所言极是,想那噬灵剑,乃冰剑山庄镇庄之宝,冰震天多年来将其收藏得甚为严密,有多少江湖中人欲求一见而不可得,怎可能轻易为冰二小姐偷出?”
另一位显然是其同伴的,手持短刃的男子立即帮腔:“这个消息,说不定就是冰庄主为绝江湖盗贼不断前去送死而专程散布出来的,也好一遮耳目。”
第三个瘦弱汉子也嬉笑着争相开口:“噬灵剑若是这么好偷,我早就去偷了,还等得到今天!”说罢,摸摸胡须,扬扬自得地,先笑起来。
众人纷纷大笑,紧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又恢复了方才的言谈不拘。
虬髯汉子显然未料到会有此等情景出现,不由有些懊恼,又有些讪讪地,摸摸鼻头,站了起来:“我去趟茅厕。”
众人犹自笑得开心,均未留意他是何时离去的,也未留意到蓝绯月,小剑侠,以及白衣人,各自坐到相隔不远的三张桌旁,更未留意到玄滇在柜台后,微微冷笑。
白衣人朝小剑侠和蓝绯月作了一个揖,微笑道:“在下叶一,既是有缘相遇在此荒野之地,不知二位可否赏光,与在下小叙片刻?”
小剑侠尚未开口,蓝绯月先自冷颜出言:“男女大防,多有不便,心领。”言罢,正眼也不看向他,径自饮茶。
小剑侠倒是笑着走到白衣人那桌,也是一揖:“在下水烟寒。”
白衣人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收敛,淡淡笑道:“果然好名字。”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胸口。
小剑侠看向他,笑得甚是天真:“多谢夸赞。”
正在此时,客栈新请的伙计小三慌慌张张地从后面奔出来:“老板,老板,不好了――”
玄滇眉心微微一皱,有些不耐地:“又怎地了?”
小三哭丧着脸:“有、有、有客人……死在茅厕里了――”
一时间,众人皆惊,纷纷起身向后面奔去。
片刻之后,众人齐齐围拢在茅厕之外。
有胆大之人,早就进得茅厕,将那具尸首拖将了出来。
众人定睛看去,原来就是方才那个虬髯汉子,只见他两目圆睁,脸色铁青,双手微曲,面上表情极为狰狞痛苦,显然死前曾经经历过一番极其严酷的折磨。
众人又思及方才虬髯汉子的那番话,不由得个个脊背上一阵凉意。
玄滇负手立于外围,声音不大不小,十分清晰地,开口道:“第一个。”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飘过的一阵乌云遮蔽了晴空,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
转身,他向来时路走去,众人只听得话音隐隐传来:“是非成败转头空,只是当时堪不透,唉……”
声音中,带有无限的寂寥和萧索。
突如其来的,一阵细雨飘飘洒洒而下,众人身上更是一阵又一阵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