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邢定统元年,夏,适龄二十三的冷昔与刚及十七的上官墨羽喜缔百年之好。
按说,两人相识也有十余年的光景,别说牵手了,即便是同榻而眠,也曾有过。可现如今,相携的是同一只手,却令小羽意乱神迷、羞涩难当。一路走下来,冷昔的视线从未离开小羽,眼里的深情直达瞳眸深处,闪烁着梦一般氤氲眩目的光环,令小羽不敢直视。只是偷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如履云端一般飘飘欲仙,周遭事物尽数被暖玉般的柔光所掩去,惟余身旁这天神一样俊美卓绝的男子令她安心、值得依靠。
冷昔左臂轻揽小羽松软乏力的身子,右掌托握小手,缓缓地在石铺旁坐下。内洞的篝火早已燃旺,‘啪啪’炸响的松油在火的作用下袅袅成烟,将洞内熏得清香四溢。小羽羞怯地低下了头,妃红的脸颊上,长睫微阖浅颤、鼻尖点点含露,贝齿紧紧咬扣红润的下唇,显出她内心的紧张,尖翘的唇角偶尔挑起,却捎出了她怯怯的笑意。今日的小羽有着荷粉露垂、杏花烟润的娇俏,冷昔与相识小羽已久,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登时,冷昔只觉一股热浪从心口直灌全身,胸口热浪滔天、激情澎湃,俯首便将一双娇唇含在口中,辗转细品间心神俱醉。
再说二人,都是初经人事,未曾体会鱼水之欢,加上小羽‘夜魂’之毒未解,周公之礼方行一遍,冷昔刚刚明白为夫之道,小羽便已昏睡过去。于冷昔而言,初试云雨未能尽欢虽然无奈,但一想到自这日起,小羽就成了他正式的妻,内心的幸福感已足够弥补身体上对小羽的渴望。
依照毒发的规律,如今的小羽,清醒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洞房那日,小羽暮时便睡了过去,冷昔也就这么抱了她一宿,直到晨曦将起方疲倦地睡着了。时值近午,冷昔这才醒来,见怀中佳人酣睡依旧,心中不由又怜又怨,忍不住在她裸露在外的、光洁的肌肤上烙满自己的痕迹,这才不舍地为她盖好兽皮,起身安顿午餐。
“昔儿。”刚至洞口,仍心系洞内佳人的冷昔被冷清寒突然蹦出的喊声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母亲一直都在外洞。
“娘……”这一声娘,算起来是冷昔懂事后第二次称她作娘。第一次在昨日,冷昔与小羽拜完天地拜高堂时,他随小羽而喊。在这门婚事上,他对冷清寒是心存感激的,可这感激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冷清寒懒懒地坐在石铺上,背靠着石壁,一脸的疲倦令她显出苍惫之色,冷昔不由地心酸了,他第一次觉得,她老了。
冷清寒挪了挪身子,给冷昔让出一块地方:“过来,陪娘坐坐。”
冷昔稍稍犹豫,随后仍坐了过去。
冷清寒一直看着冷昔,直到他走过来坐下,脸上方露出一丝倦怠的笑容:“如果没有她,你永远也不会叫我娘,对吧。”冷昔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冷清寒低下头,自嘲地嗤嗤一笑,继而坐直了身子,把头靠在墙上,望着洞外正和松鼠们戏耍嬉闹的小雪,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说完,二人一阵沉默。
“昔儿,我答应过,等你们成亲后告诉你解毒之法。”沉默半晌,冷清寒再开口时,惊得冷昔蹭地从石铺上蹦了下来,他站在冷清寒面前,双眼熠熠生辉,“娘,你说什么?”
看着儿子如此激动,冷清寒垂下了眼帘,心底一声长叹,低声说道:“我教你解毒之法。” 冷昔瞪大了双眼等着冷清寒的下一句话,此时的他,怕母亲临时后悔不说、亦或自己疏忽,听漏了一个字,哪还注意得到母亲脸上挂着如此明显的失落与无力。“当年你爹爹曾在平南王府中此毒,那毒是为娘我亲自为他开解,之后便有了你……”冷清寒的头依然低垂,声音里透出的凄楚令人心碎。
“解毒后便有了我……”冷昔嘴里细细咀嚼这话中的意思,内藏之意呼之欲出却又令他难以琢磨。
“对!”冷清寒猛一抬头,凤眼盯住满脸疑惑的儿子,原本无力的声调骤然变得刚毅,“万物相生相克,此毒性刚畏寒,需要阴阳调和方可中和毒性。毒性一旦解除,解毒之人将功力尽失,再无任何内力!”
“娘……”冷昔这才明白,他娘亲为何会有招式而全无内力,原来都是为了爹爹。爹爹解毒后甩手而去,娘却甘愿尽失功力、甚至无名无分为他破身生子。原来他自幼所遭受的冷遇全部源自他那负心薄情的爹爹。
“别提这了。”冷清寒察觉了冷昔话中的怜悯与谅解,又自嘲地笑了。“小羽是个好孩子,你又对她一往情深,娘知道,要你为她失功,乃至去死你都会无怨无悔,当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你爹爹心中无我,小羽心里有你罢了。”
“娘……”听到这里,冷昔蹲下了身子,握住母亲的手。母子二人第一次双手紧握,不由得冷清寒老泪纵横。
“昔儿,娘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思,娘不亲近你,心里也难受呀!爱得深也就恨得切,这二十余年,娘被恨蒙住了眼,到处搜罗你爹爹和那人的踪迹,不顾得罪江湖诸派扶植辕冥教,就是为了一雪家仇私恨,能灭了无音门、杀了上官逸。到如今,娘才明白,就像荣华富贵、权力利益一样,爱与恨不过是过眼之云、袅袅之烟,根本无法长久。只有你,”冷清寒语气顿柔,俯身捧起冷昔的脸,满眼的慈爱“我的儿,你才是我的根。”
冷昔一愣,泪水霎时充满了眼眶。这样的冷清寒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宫主,不再用冷眼乜视他,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母亲,一个需要他抚慰、让他想要亲近的娘。他忍住了泪,将头深深埋入冷清寒双腿之间,母亲能对自己说出这样掏心窝的体己话,他从来也不敢奢望。而如今,他娶到了心上的人,也找回了自己的娘亲。短短的一天,冷昔仿若身临美梦,幸福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令他难以置信。
“娘、娘……”除了一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娘,冷昔已不知该做些什么。有了这一天,他已经知足了,哪怕上天叫他即刻死去,此刻,他也心甘情愿。
“昔儿,”冷清寒抽出一只手,细细抚摸着膝头儿子乌顺的长发,“一旦为小羽解了毒,你内功会在一个月内渐渐消失,那样的话,倘若辕冥教和梵山派那帮人找到这里,我们三个只有坐以待毙。”
冷清寒一说完,就察觉到腿上的人如她心中所料,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辕冥教?”过了半晌,膝上的人抬起了头,冷冷的杀气重回深潭般的眸心。“这么说,那紫眸男子是宇文卓?我早该想到会是他!”
“面貌可以易容、身形可以掩饰,只有瞳眸的颜色是无法改变的。”冷清寒很高兴儿子对这的反应,“当年邢灭衍时,我借他废帝的身份和对上官逸的仇恨创立这辕冥教,为的是歼灭无音门,除去上官逸,哪曾想他竟会恩将仇报,扮成上官逸勒索与我,妄想夺走天方诀和绝尘剑。”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哼,真没想到他也是无音门的人。若非小羽识破了他的伪装,说不定你我正在去往辕冥教的路上。这次,让他这么容易就攻上了绝尘宫,必有内鬼。看来这上、下两位长老都不再可信了。昔儿,”冷清寒突然这么一喊,冷昔登地回魂。内鬼二字让他心中的疑团越积越大。“小羽是何时中毒的?”
听清母亲的问话,冷昔稍稍沉吟,便自那夜在西辰城外的城隍庙,小羽偷窥他开始想起。这半年来,他也曾反复想过此事,越想就越是懊悔。因为,在他驮着小羽飞跃于房檐屋壁时,他已隐隐察觉小羽内息不似往常。那时他明明发觉不对,却跟顽童一般鬼迷心窍地将小羽送了回去。想到这里,心里骤然明亮:之前小羽是被辕冥教那个叫龙欣儿的圣姑虏走,再相遇时小羽已然中毒,这么说,毒就是龙欣儿下的!
“是龙欣儿,那个辕冥教的圣姑下的毒!”冷昔咬牙切齿地说着,眉眼间杀气腾腾。一听这话,冷清寒脸色大变,双臂瘫软地自膝盖上滑落两侧。“宇文卓,你、好狠毒!”
冷昔一听,恍然大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娘,没事的,他不是已经炸死了么?没什么了。”
“他没那么容易死,”冷清寒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视线飘飘忽忽望向洞外的高枝上。天湛蓝湛蓝的,不远处漂浮着一大片鳞状的积云,渐而地近。“都怪为娘太大意,一直都没察觉他功力竟如此深厚。”
“我去杀了他!”冷昔猛地站了起来拂袖就走,戾利之气笼罩全身。
“算了,”冷清寒毫不迟疑地扯住了他的衣袖,望着他无力地笑,“你不是他对手。况且,小羽是你的新婚妻子,她的毒也耽误不得了。”一提到小羽,冷昔紧绷的肌肉顿时松了。他站在光亮处,日光灿灿地撒满全身,洒落的身影落在冷清寒足下,显得如此颓废与无助。冷清寒逆光望去,心也隐隐作痛。
“昔儿,”冷清寒柔声唤到,“我们虽拿他没辙,可辕冥教攻打绝尘宫,这么大的动静必定早已惊动了官府,还有,你带小羽回来解毒,想必上官逸也知道,他们若是得到消息,看在你为小羽解毒的份上,定会前来相助。”
“没用的,”冷昔缓缓地回过了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中无比凄楚,“小羽的爹爹在虎跳峡时,一得到她大师伯在辕冥教的消息后,上山救人去了。娘,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局,除了官府,谁也帮不了我们。”
“昔儿,要不你……”听懂冷昔的意思,冷清寒几乎绝望。迷茫间,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禁不住脱口而出。冷昔明白母亲想要说些什么,果断地制止了:“不,不管怎样,我都会为她解毒!”
“那之后呢?”冷清寒急了,腾地站了起来,母子二人相视而立。“难道我们三个就在这里等死么?这里离渺尘山不过百里,我们能找到这里,难道他宇文卓就找不到了?”
“不解也成,”冷昔看着情绪激动的母亲,反倒镇定了。“从始至终,我就没打算离开她苟且偷生。”
“你……,啪!”冷清寒气急了,一巴掌掴在冷昔脸上。冷昔冷冷地睨她一眼,一声不响地转身出了山洞。
儿子的神情表明他坚定的心念不容忤逆,看着那毅然决然的背影冷清寒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泪如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