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和炎的相识,荒唐而无理。
他曾问过我清冽的事,我一直没答。他找遍了江南的名匠,始终没人能修好,就像有些伤痕,是一辈子没办法修好的。
“算了吧。”我淡淡道。
他望着清冽的残骸,眼中有深深的惋惜。
他轻功天下无双,所以我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我房里,又什么时候离睡着的我而去。他总是令我无法捉摸,然而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他很喜欢缠我,也是这一点能令我总是相信,即使他离开了,很快又回到我身边。我曾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他说第一眼看见我时,我眼中的倔强令他心疼。我轻轻一笑,没有表示什么。
我会不知不觉地将他和荧比较。他和荧很不同,他轻浮,爱开玩笑,眼睛里带着浅浅的坏意。可是有时,我又会把他和荧的影子重叠起来,例如他吹笛时的哀伤,又如他骨子里的孤高凄傲……而他们最大相似之处,就是都不曾对我说过他们的记忆。
对于此时的我而言,炎是真实的。他守在我身边,走过艰难日子,而荧,自冬天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他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以至不知道我家所发生的变故?
李府,到处挂着白色的幔帐,四周仿佛失去了颜色,都是黑的白的,看得眼睛发疼。
我的双亲,在这年的春天离去了,在押镖途中遇到劫镖,而这趟镖是我接下的。那天残阳的到来非是偶然,他是听灵歌的指示来到,找我帮一个忙的。
他不知从何得到了一本名册,一本足以证明天龙会野心以及有谁与之合作的名册。为了保障安全,他决定将名册给苏杭大镖局运送,而他则带着假名册吸引敌人的注意。没有经过请示,我便答应了下来。或许,也是因为好胜吧,不甘心曾经被狂云刀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我带着名册回到李家,一直相安无事。那时刚好碰上一年一次镖局为赵家运送兵器,所以父亲便打算把名册藏在其中。然而,不知为何,消息竟然败露,路上遇上了天龙会的人劫镖。
那天,爹染血的手捉住我,把名册塞入我手里:“去,去完成任务。镖局的名声不可坏,镖一定不可以失。”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眼。然后,我忍着泪水,头也不回地丢下我的双亲自己逃走了。在策马狂奔的路上,我听到了他们临死前的惨叫,然而我始终没有回头。
炎曾问:“你后悔了吗?”
“不。”
是的,我没有后悔。但是我深深地明白到,是我连累了我父母,并且舍弃了他们。这是我人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也是最无法否认的失败,这对于一个好胜之徒来说,是多么无奈而又痛苦的事情。
炎总是摸着我的头说:“人死了,再伤心、难过、后悔、自责,都是无补于事的。死了便是死了,再做任何事都无法补偿,可是,你还可以为活着的人做一些事。”
我点点头。他握着我的手,我流着泪终于睡去,作着漫天梅花的梦。
次日,传来了天龙会正式向赵家宣战的消息,“决裂之战”正式开始了。
深秋,丹枫谷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血红的叶子,铺天盖地,在树上挂着,在风中飘着,显得那棵形影独立的梅树更加了无生气。
炎本来在吹着笛,一看到我就停止了——每次都是这样,仿佛害怕我发现另一个他。
坐下来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他忽然一脸认真地跟我说:“梦,我们成亲吧。”
我吃了一惊:“胡说八道。”
“梦,‘决裂之战’已经不是江南十二家之间的混战了。中原武林乘着周家这个武林至尊无暇管理,全都扩张自己的势力,去兼并,去厮杀。我知道你要守孝三年,但是谁知道我们能不能挨得过这三年呢?”
我叹了口气,答应了他。
他笑了,像个拿到糖果的孩子,紧紧地抱着了我。我忽然想起,荧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抱过我,也从来没有为我激动过。这就是他和炎的不同,炎再聪明狡黠再神秘奇怪,却令我始终感到安心。
一个月后,有人告诉我,南宫荧回来了。
落寞的黄昏,点点白雪,纷纷扬扬独自愁。又是一个早来而寒冷的冬天,已有早梅在冒雪而放了。我缓缓地走着,然而再慢,还是走到了目的地——寒香园。
荧回来后找过我几次,然而我都没有见他。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说,我即将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妻子。怕的,不是自己的愧疚,而是自己的不舍甚至反悔。
梅花树下,我看到了那个白色修长的身影。那么熟悉,却恍如隔世。他回过头,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双眼含着强烈的欢欣:“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咬咬唇,想着应该怎样回答。最终,我只是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没关系的。”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却不想解释。他过来,拉着我的手,像以往一样带着我走。
我们在湖中的水榭坐下。他握着我的手,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他是指那时不在我身边。
我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地道:“我能应付。”
他叹了口气:“你就是要强。”他顿了顿,“能为我弹奏一曲吗?”
我点点头,把木琴放在白玉台上时,看见了他诧异的神色。我道:“对不起,我把清冽弄坏了。”
他微笑道:“是你的东西,不需向我道歉。况且,好的乐曲,重要的弹奏的人,而不是弹奏的工具。”
我低下头,纤指轻弄,乐声飘扬。
他负手在背,望着湖天交接处的余辉洒在湖面上,浮光掠金。我望着他洁白的衣衫静静地弹着。空气中,只有筝声在流动。
一曲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缓缓回过头:“梦,我离开多久了?”他的笑容依旧儒雅而温柔,然而眼中却有点凄凉。
“十个月零十七日。”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数他离去的日子——原来,我比自己所想的更依恋他。
“原来,已经那么久拉。难怪,难怪你也变了。”
我一怔,随即明白他从我的筝声了解到我的变化。我还没有说话,他的厚大的手便拍了拍我的头:“不怪你,是我走得太久了。”
他望着岸边那片梅花林,淡淡地,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很多年前——至少有十年了吧。我遇到了一个喜欢梅花的女子,她总是亲手载种梅树,一到冬天就整天在梅花丛中流连,弹一曲琵琶。我想,可能是这样她身上才总带着白梅的香气。梦,我喜欢她。”他没有回过头看我,仿佛不是跟我说,而是在喃喃自语,“可是她对我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不懂——那时我还是年少轻狂呀——我不懂,以我的家世、武功、名气,怎会不能打动一个女子呢?于是,我偷偷地,暗中筹备婚礼,邀请宾客,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惊喜。然而,我错了……”
他忽而停了,我没有催他,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一声,继续说:“她来到南宫家,发现我居然准备好一切要她跟我成亲,她很生气,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便一走了之。碍于南宫家的势力,现在还是没有多少人敢提起这事,可是当晚有参加婚礼的人,一定在暗中笑我南宫荧吧。我说过,我那时年少气盛,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一个人,一直找她,想问清楚她到底喜欢谁,我到底输给了谁。我一直追到了太白山,竟然,竟然发现,那个嬴了我的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弟弟,是我爹去了一趟西凉后带回来的,身世不清不白。我娘因为这事气得病了,我更认为娘亲过早的逝世是因为他。所以,我从来就看不起他,我没想过我居然会输给他。我不甘心,我要和他决斗。呵!我多么地可笑,感情之事,又岂有胜负之分呢?”他一口气的说完,我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苍老。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静……死了。”
我不明白,然而我不忍心再问。我知道我终会了解他笛声中的悲伤,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的情况下知道。
他转过头,笑道:“我这次去了西凉找我的弟弟,我想告诉他,我找到了另一个心爱的女子,想和她成亲。看来,我又自作主张了。”他的笑温柔而悲凉,嘴唇柔和的弧线却把我的心生生撕裂。
我哭了,眼泪来得太快,以致我的表情居然还是平静的。
他抱住了我,轻拍我的头,像是哄小孩子般软语:“傻丫头,别哭,是我的错。”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他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却还是不忍看我自责。
我紧紧地搂住了他。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怀抱如他笑容一样温暖,才发现,我是如此依恋他的怀抱。如果,不是遇到了炎,如果他出发前先告诉我,也许……然而,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梦,”他道,“如果他不能给幸福你,你就回来吧。”
“荧……”我唤他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他的话。
如果他不能给幸福我,我又怎能再回到一个被我伤害的人身边呢?那样,我会看不起自己的。
一阵风吹过,依稀听见在那岸上的梅花林里传来一声冷笑。
我们立即警觉地转过了头。是谁,敢夜闯南宫家的别府?
月色清冷如霜。梅屑中,一袭红衣迎着风雪昂然走了出来,如燃尽三界的烈焰。
“炎……”唤他的名字的,却是在我身旁的荧。
他的出现,使我和荧都有点措手不及。
炎望着我们,露出了轻蔑的微笑。这种轻蔑带点张狂,又带点悲哀。我不敢猜想这微笑的含义。他道:“荧,这么多年不见了,似乎被人驯化了吧。连我在这么久了也察觉不出来么?”
荧并没有愤怒,只是淡淡道:“是你的武功又进步了。”
他们彼此认识,而且比我还久。
“当然!我一直在江湖上流浪着,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警觉,因为,这是复仇者该有的。”
“向谁复仇?”
“你说呢?”他笑了,笑得让我心慌。我有预感,真相是我不能承受的。
“荧,你又输给我了。李梦要嫁的人,是我。”炎的微笑如刀,狠狠地割在我的心上。
身旁的荧脸色猛地煞白。
“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正色道。
“你不懂么?”他这才望了我一眼,随即又盯着荧,“你以为我真的想娶你吗?你不过是我报复荧的一颗棋子而已。”他的神情,像正在玩弄老鼠的猫。然高傲的我在他眼中却连一只老鼠也不是。
“南宫炎!”荧喝道,“有什么你冲我来,跟梦没关!”他的身体因为恼怒而微微发颤。认识他以来,我从未见过他会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南宫炎,呵,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有一样的孤傲,一样冷竣而挺拔的眉角,吹着一样的曲子。他们身上淌着一样的血液,心中有着同样的秘密,甚至爱着同一个女子。多么可笑,我以为我选择了另一片天空,却只是轮回到同一个魔咒里。
炎冷笑:“我当然冲你来,我就是要让你尝试一下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他眼中闪过一丝哀绝的冷意,手中红色的剑刃指向了我,一字一顿地道,“就像当年你杀死静一样。”
我感到身旁的荧猛地一颤。
荧杀死了静。
所以炎要杀了我。
是这样吧?这就是真相。夺筝,追命,丹枫谷……只是一场游戏,而对手不是我,我只是一只棋子,主角是他们三人。
“胡闹!”荧神情严峻,拔剑斜指,挡在我身前。
月光映在雪上,剑上,冷眼旁观。
“那么想我死的话,又何必在丹枫谷为我舍命?”我面无表情地问,僵硬得像戴着一个脸谱。这个脸谱硬得让我发痛,可是我不能脱下。不能脱下,我就只剩下这张脸了。
“不这样,我又怎能从荧身边抢走你?李大小姐一向自傲,为了取得芳心,不流些血怎么行?!”
“可如果残阳没有来……”
“没有如果!”他快速地打断我,像要迫不及待地扼杀我最后的希望。
原来一切都已经计算好的。引我去扬州,是因为知道天龙会要捉我。一开始,就是想赶我到绝路再上演“英雄救美”的老土剧情。本来也没把握可以保我全身而退,只想着是人在受伤时会更加容易信人吧。后来在烟雨蜃楼无意中听到残阳与灵歌的对话,得知他想借李家运送名册。于是炎故作不经意地把丹枫谷的位置告诉给灵歌。早就算好残阳会第一时间找我,早就算好不会那么容易和我一起送命,早就算好我如世俗女子一般抵抗不了“同生共死”的惊心动魄……
“我从没有真心待过你。”最后,他又补充上一句,似是总结。他离得我太远,以至我无法看清他眼里的感情。
我冷冷地望着他,无话可说,只觉这晚的风雪格外寒冷,冷得连梅花也几乎撑不住了。
而他只是露出嘲弄的微笑,脸如霜月目若流星——竟然还是这样美,美得残酷。
“够了。”荧的声音低沉而冷漠,白色的衣袂透着杀意,一如与我初遇时的他。
“不,还没够。我要杀死她。”炎道。语气像是杀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也不需任何怜惜。
白色的衣衫在湖上滑过,一瞬间已到了岸上。
风雪凄凄,夹着漫天梅屑,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快得让我目眩,他们散发的肃杀之气逼得连飞雪也不敢接近。
他们不是为我而战,而是为了十年前那个身上带着淡淡梅香的女子。我隔着结冰的湖面作看客。他们就在我面前,却仿佛隔了一个天涯。我输得无话可说。十年的哀伤,十年的思念,我怎么胜?我怎能胜?
一开始,我就注定一败涂地。
十年一轮回,而我不过碰巧被卷到了其中。
不知过了多少个回合,似乎已经将近破晓,月亮隐而不见,四处如死一般昏暗。忽地,他们停了。两人握着自己的武器,在我前面一左一右地对峙着,距离大概有五丈。与此同时,风停了,空气静默得如同凝固的冰。
这是破晓前风向转换时的一刹。
很快,也很久。一朵纤弱的梅花蓦地飘落,微微偏向荧的方向。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同时奔向对方。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后的一招,不能闪不能挡,只能以性命来决胜负。
还是在这一瞬,风起了,是东风。
我张开双臂,足尖一点,飞身跃向对岸。
时光在风中仿佛起了变化,倒流到十个春秋前的那天。在太白山的茫茫大雪中,静也是这样看着两个男人生死相斗。我蓦地明白了静为什么会死去,明白了她的心情。
荧,只有你不可以。
脚刚到岸,剑已经了过来。我面对着炎,挡在荧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