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之后很久才明白,我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出生过。在我出生那天起,爹娘就已经看到了我的黯淡的将来。
爹和娘的叹息自我记事起就伴随耳边,印象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爹爹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跟娘说话:“这孩子聪明伶俐,丝毫不比男儿差,可惜,她是个女孩家,还是个美人胚子,唉……”
我知道他们在说我,于是佯装睡熟,继续听他们讲下去,他们叹息了大半夜,听他们说,生在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儿,看起来似乎荣华富贵,但归宿常常不如人意,尤其是美貌女子,则更红颜薄命。
这些话,当时的我完全不懂,但却牢牢记了下来,以待日后的某天去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爹娘或许是杞人忧天,但他们毕竟风雨飘摇半生,做什么决定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从没有怪过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为我好,天下的人家,除了宫廷皇族,没哪个有害自己亲生骨肉的道理。
我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说也奇怪,镜里的面容总叫我有些恍惚迷惑,那是我熟悉的脸么?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从额头到鬓角,从眉毛到下巴,不错,这脸是我自己的,但总让我觉得陌生。
我很苦恼,于是试着痴迷于琴棋书画,热衷于舞刀弄枪,只有在这些行为中,我才感受到真正的自己,可是一离开它们,我又怅然所失。
“孩子,爹这么做,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爹爹的叹息从没有停止的时候。
我当时正好画完了一幅画,听他这么说,就笑着拎起卷轴给爹爹看:“爹,不管怎样,孩儿的丹青功夫是见长了!”
爹爹捋着胡须,宽慰地笑了一笑。可他心里对我的歉疚,大概是挥之不去的。
我不愿多想爹娘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他们当初既然已经做了那样的决定,探究对错便没有多大意义。这世间很多事情本没有对和错;很多事情要过很久才让人感觉到对或错,很多事情或许一直到事情结束,都不能肯定是对还是错。
我唯一关心的,是一个真和假的问题。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真和假,不过一念之差。
“小姐,大将军请周大人速速前往将军府,有急事相商。”管家周逊在我房门外禀报道。管家周逊本是我爹的书童,耿耿忠心无须多表,除了爹娘,他便是我最信任的人。
“知道了。”
我打开梳妆盒,取出短短的假胡髭,小心贴到嘴唇上方和下颌两侧,又粘了点假眉毛在眉峰上下,接着熟练地梳好男儿发式,裹好胸部,穿上长衫,戴上平巾,临出门前,对镜审视了一下,很好,没有破绽。
周逊早已牵了马在大门等候,我翻身上马,向大将军府飞驰而去。才到将军府,便有人向里通报,门庭一路敞开,我大踏步走了进去,徐知询早已在正堂等着我,一见我进来便跳起来嚷道:“你可来了!”
看徐知询焦灼的模样,我便知道,一定是徐知诰又为难他了。跟随徐知询多年,对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每一点不足挂齿的睚眦,在他看来都如临大敌。
“廷望,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将军,出了什么事?”我极力压低我的嗓音,我得隐藏一切有可能暴露我的女儿身的特征,因为多年以来,在徐知询和周府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我,是周廷望。
我不得不承认,徐知询丝毫不擅朝廷争斗,他总能有被人可抓的把柄,徐知诰若要治他的罪,简直易如反掌,每每要我苦口婆心对他晓以利害,他才懂得收敛一些。
“廷望,这样的主子,你还侍奉他做甚?”周宗劝我。他是徐知诰的亲信,我们平日私交不错。
我看着他,笑了一笑:“你想说什么?”
“太尉求贤若渴,你何不效仿管仲?”
我仰天大笑:“管仲死里逃生的运气,常人可遇不可求。若有人有心做齐桓公,你未必能做得了鲍叔牙!”
周宗猛然窘住,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哥,你我各侍其主,各尽本分,有何不妥?”
周宗看着我,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尉每次谈及你的时候,总要扼腕半天,看情形,他或者招纳你,或者就……”
“或者就杀了我。”我闲闲接口道,“太尉的确是个聪明人,换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周宗重重跺了一下脚:“廷望,你真是执迷不悟!”
我依旧是笑。周宗又长叹一声,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太师忌辰,大将军曾召太尉回江都金陵拜祭,此事你可知晓?”
“当然知晓,太尉说奉圣上之命,不能离开。”
“其实,圣上根本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我狐疑地望着周宗,不是惊讶于他的话,而是奇怪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我纵是各侍其主,我也不是全然不明是非,究竟是谁不臣不孝,心里明白得很。”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
望着周宗远去的背影,我的心下沉得厉害,太师故去之后,徐知诰愈发无所顾忌,徐知询如不懂得自保,迟早要死在他的手上。
回将军府后,我把从周宗那里得来的徐知诰的消息禀报徐知询,虽然让毫无头脑的徐知询知道这些消息是件很冒险的事情,但不能因为他毫无头脑,我就知情不报。
乾贞三年十一月,徐知询带我入朝面圣,说是面圣,不如说是见徐知诰。
这次入朝跟以往相比,实在有些蹊跷,我们的住地戒备森严,进出都须凭徐知诰的手谕。不久,徐知诰传圣上旨意,封徐知询为统军,领镇海节度使,却派遣右雄武都指挥使柯厚率金陵兵马发往江都。
这道旨意一下,在徐知询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晴天霹雳。
江都本是大将军徐知询的地盘,太师病逝后,徐知询为徐氏诸子中唯一持兵马可与徐知诰抗衡的人,如今徐知询被徐知诰困在朝中,江都又被徐知诰的亲信占据,此时的杨家天下,无疑已全部是他徐知诰的了。
“徐知诰他欺人太甚!”徐知询愤愤摔碎了案上的花瓶,怒气冲冲闯了出去,我根本来不及拦住他。
旨意已下,便无可挽回,不过徐知诰目前还不会杀徐知询,大概是念及太师的情份,倘若徐知询自己将杀身罪名拱手相送,徐知诰也丝毫不会客气。徐知询一直都是这样,我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
我走到院内,院门有四名侍卫把守,院外想必伏了数十名,我摸向腰间,叱魂还在那里,他们戒备既然如此森严,为何不先卸掉我的兵器?
忽听外面有人传报:“侍中大人到!”我转身一看,只见徐知诰走进院门,他身后带着数名持刀仗枪的侍卫,来势汹汹。
“周廷望参见侍中大人!”我轻轻一拜。
“周廷望,你可知罪?”徐知诰冷言问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笑了笑,道:“恳请太尉明示!”
徐知诰的脸颊微微一抖,眼神变得阴鸷:“你无中生有,造谣惑主,挑拨离间,其心可诛!来人——将周廷望拿下!”
听徐知诰这么说,我几乎可以猜出从徐知询离开到现在的这段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徐知询大概是去质问徐知诰,免不了怒揭他的篡位野心,徐知诰何等聪明,自然顺藤摸瓜,将罪名安到了我的头上。
我站着没动,静静看着侍卫们向我冲来,假如被他们拿下,结果无非一个死字,这已在我意料之内,只不过是个时辰问题。
可是,我还有未了之事,若不给个交待,我将永世不安。侍卫们冲到我面前时,叱魂陡然出鞘,锋利的剑锋削断了冲在最前面一名侍卫的兵器,我高高跃起,叱魂发威的时候,声如虎啸龙吟,形如激流湍瀑,那群侍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的兵器顷刻便散落一地。
“周廷望,你敢造反?”徐知诰喝道,他身着官袍,大概也没带兵器,两名侍卫把他护在身后。
“小人不敢!只是想借光而已!”我冷笑道,猛然抽剑回身,剑柄点倒了那两名侍卫,剑刃就势一横,抵在徐知诰的咽喉。其他侍卫见徐知诰受制,不敢再攻上前来。
“你……”徐知诰紧紧盯着我,他看向我的眼神,惊讶竟多于震怒。
“大人莫怕,小人不敢太过造次,只是尚有未了之事,须离开片刻,待事情办妥,必自缚而见!”我也盯着徐知诰。
“这里不是别处,即使我有心放你,你也很难出去!”徐知诰冷冷道。
我笑了,将剑刃抵得更紧了些:“太尉才智过人,一定有很多办法,对不对?”
徐知诰的确有办法,不消半个时辰,我便离开了那里。
在做了二十多年的周廷望后,爹爹在逝世前告诉我说,他和娘本来给我起名为周世奴。也就从那以后,我渐渐可以在府内身着女子装束,对外则称“周府将失散多年的小姐从乡下农家接回”,从此周府里就多了位小姐。当然,周廷望和周世奴从未同时在人前出现过。
可是我一直疑惑,我究竟是周廷望,还是周世奴?
如果是前者,可我的的确确是女儿之身,随便问一个认识我的人,他们任谁都不会说周廷望是个女人。
如果不是前者,我二十年来的一切经历阅历,这些怎么也算不到周世奴头上,行事、思虑、处世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周廷望,即使回到府内,我也总身着男子装束,原先是防客人突然造访或徐知询突然召见,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
女扮男装一时不难,可我女扮男装了二十余年,以至不知何去何从!
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思维,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应该成为谁?
我趁着夜色奔向潇湘居,冯延巳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应再在那里等我,因为对他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或许我是真的倾慕这个才子,或许我只想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冯延巳没有在潇湘居,可他的词却静静铺在案头,看着他的笔迹,我突然流下了眼泪。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擦掉眼泪,我竟有些欣喜,我能为一个男人流泪,说明我已返璞归真。
冯延巳,你必须忘了我,至少要让别人觉得,你从未认识过我。
我用叱魂划破手指,笑着在“倚潇湘”三个字上压着写了“已消香”,乌黑的墨字衬着鲜红的血字,分外刺眼。
字同音,意悬殊,就好像我,同一个人,身份迥然。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消香,梦随寒漏长⑤。
我想管家周逊走到院内的时候,一定被我吓了一跳,我背着月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少爷?”他轻轻唤道。他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见我以男子装束出现时,便称呼“少爷”,见我以女儿本色出现时,便称呼“小姐”。
“逊叔,老夫人安歇了么?”
“刚刚就寝,想必还没入睡,少爷要见夫人?”
“不。”我走到周逊面前,双膝跪地,“逊叔,我有一事相求。”
周逊慌得也跪下扶我:“这……这怎么成,少爷!您快起来,快起来!这……不是折杀我了么?”
“逊叔,您听我把话说完。”我突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堵着,说话也变得艰难哽咽,“逊叔,我可能会很久都不回来,我娘……就拜托您了!”说着,我取下腰间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他面前,“这里有一些盘缠,明日一早,您带着我娘悄悄到乡下去,这里的田园屋舍千万莫动,免得遭人疑心。还有,里面有一封信,烦请逊叔亲手转交冯先生。”
“少爷,您要去哪里?”周逊好像感觉到什么,他抓住我的胳膊,“您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
我惨然一笑:“逊叔,官场沉浮,远非一人所能左右,您……不要再问了。”
周逊此时已老泪纵横:“小姐,我看着你出生和长大,老爷和夫人当年那么做,的确苦了你了,本以为此举可以避祸,谁知……”
“命中注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尽人事而顺天命,足矣!”我站起身来,扶起周逊,“逊叔,今晚之事,莫让老夫人知道,切记!”
“小姐留步!”周逊紧走几步上前,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他一层一层打开裹布,最后露出一个锦囊,他含着眼泪对我说:“小姐,这是老爷临终前交给我的,老爷说,这锦囊内的物事或可帮你度过劫难!”
我慢慢接过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封书信和一块小小的碎玉,这玉的形状,好像是个麒麟头,但断口参差不齐,象是从一件大的玉饰上掰下来的。
我把碎玉放回锦囊,取出书信展开,信是爹的笔迹:“世奴吾儿,见字如父。周府十代单传,至吾始断,初甚不甘,是以汝虽生为女儿,却勉为男丁,此吾之咎也!今汝身处官场,祸福莫测,若近囹圄,可以周廷望之名犯,以周世奴之身遁,此玉为昔日吾与太师所缔之约,可保汝命。……”
“逊叔,谢谢你。”我擦去眼角的泪花,收好锦囊,飞身跃上屋顶,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在奔往太尉府的途中,一个问题始终在我头脑里盘旋:爹与太师当年缔结的是什么约?如果是婚约,太师膝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爹为何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如果不是婚约,太师已殁,这约定还能维持么?
我跳过围墙悄声落地时,徐知诰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背对我站着在写字。
“你没有食言,很好!”徐知诰转过身来,他手里拿着笔,背后案头的宣纸上满是龙飞凤舞。
我笑道:“太尉气定神闲,想必已经做好安排,我是否主动投案,您压根不用发愁。那么请罢!”说完双手向后一背,等他下命捆绑。
徐知诰哈哈大笑:“这周围没有卫兵,你也肯束手待毙?”
“结果都是一样,何必再费周章?”我静静答道,“我知道太尉不但想抓我,还想杀了我,如今我将自己送到您的刀下,您只管取我首级便是。”
“实在看不出,周大人年纪轻轻,竟对自己的性命如此轻贱!”
“并非我轻贱性命,而是我明白太尉的心思。”
“说下去!”
“太尉不可能杀自己的兄弟,然而又不容我与大将军共存,所以非杀我不可。”
徐知诰走近我,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
“你说得不错,我不会让你活过今晚!”他一字一句说道,“虽然都是杀,但杀小人与杀君子毕竟不同,我一直敬佩你的赤胆忠心,敬佩你周廷望算条汉子,所以我会让你死得体面!”说完拔出佩剑,喝道:“你亮剑罢!比武之中死去,也算英雄的归宿!”
“英雄?”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个词,徐知诰竟把它用在我身上。
“既然太尉赏脸,我又怎能拒绝?”我拔出叱魂,捏好剑诀,“太尉先请!”
徐知诰眼神忽然一黯:“你若早能说出这句话,何必到如今地步?”话未说完,剑已刺来,我也舞起叱魂,这是我第一次与徐知诰比剑,自然也是最后一次。
剑来剑往之中,我发觉徐知诰并不想杀我,那么他便是想放我一条生路,但他不可能放我离开太尉府,自然还是想尽力将我招至他的麾下。
“太尉,你不必手软,无论你杀不杀我,或者杀不杀大将军,我都不会为你效力!”我右手执剑,左手摸出徐知诰给我的令牌用力掷向他,这一举措果然奏效,徐知诰的剑陡然凌厉,攻势愈发迅急。
这时的我却觉得分外畅快,学武以来,从未这般与人比过剑法,棋逢对手的感觉委实妙不可言,此刻的叱魂已经看不清剑身,唯有一团寒光在我手中,我忘了自己是在用性命下赌,只觉得徐知诰也在拚力打斗。
不知多少回合,徐知诰剑法有些纷乱,我看准他一个破绽,挺剑刺去,剑尖距他咽喉还有数寸时,他横剑一架,人也被震得后退一步,一块挂玉从他领口跌出,我瞥了那玉一眼,登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点了穴道一样,徐知诰趁势回手一剑,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剑尖没入我的胸口。
“你……为何不躲?”徐知诰的嗓音竟有些变了。
我想走近一些,好看清那块玉,谁知钻心的疼痛让我踉踉跄跄,最后竟倒在徐知诰的臂膀上,不过也巧,那玉正好在我眼前荡来荡去,我看清了,这玉的图案是麒麟送子,那只麒麟的头被掰断了。
“这……这是……”我努力举起手指着他的玉。
“你娘还未生你的时候,你爹曾与太师缔下婚约,若生女孩,则嫁入徐门,若生男孩,则为徐门效命。你出生后,这玉一直无主,直到太师临终才送给我,太师都有意让你为我效命,为何你至今执迷不悟?”徐知诰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怒。
我闭上眼睛,觉得一股咸腥的热流沿嘴角奔涌,感觉我的知觉也在随这热流渐渐流失,朦胧中听得徐知诰恨恨说道:“周廷望,你莫怪我杀你,要怪,就怪你爹当年没把你生成个女人!”我猛然睁开眼,见徐知诰正俯身看着我,我感觉到他喷出的气息,他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复杂的眼神,人在弥留之际的头脑格外清醒,联系过往林林总总,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想笑,但是已经笑不出来,平时我轻松能说出的话,此时要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你……是觉得……自己有……断袖之癖么?……你……错了!”
太师临终赠玉,想是已看破了我的女儿之身,而徐知诰这样一个聪明人,居然毫无觉察。
我用最后的气力,撕下了脸上的假胡髭和假眉毛,举手间,平巾被碰落,一头长发倾泻而下,盖住了徐知诰的胳膊。
[注]⑤:《菩萨蛮》,南唐•冯延巳。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