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二月甲寅,复国号,唐。
长安街上的更天已敲过夜半。
青石板的路面,脚踩过有“嗒嗒”的脆响,除了这脚步声和时不时的一声铜锣响,平阔的长安街便再无其他动静,连打更人扯着嗓子喊一句“天高物燥,小心火烛”都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回声。
热闹的年景仿佛早已远去,只有屋檐上尚未撤下的红灯笼还在寒风中摇曳,门楣的对联是仿佛过了三秋的老旧,风一吹便上下翻飞,哗啦哗啦,和街转角白底黑字的告示在风中发出一样的声响,叫得人心烦。但风若不掀着纸片上下翻飞,便发出”呜呜”的声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更添愀然。
树上包裹的绸缎也撤了,正月时,它们可是翠艳艳,红通通,泛着流光的吉祥颜色,如今却光秃秃的好似老人干枯的手指,突兀兀地指向天空,仿佛攥着一把什么物件又突然被抢走了,心有不甘。
街边小摊早已敛摊回家了,连个纸片也不留下,冷风夹卷着干枯的薅草,灌进大街小巷,萧瑟而冷清。
脚夫抬着两顶绿呢大轿转过街角。这八抬大轿阔绰的阁栊和暗绿的金绒缎面,里面坐着的显然不是寻常人家。但前不见家仆掌灯敲更锣,后不见家仆拎灯笼亮府第,就这么悄末无声地一路走来,生怕惊动了路人,也着实奇怪。
两顶大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一个偏门,门里有小厮相迎,刚进门,小厮便探头出来警戒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尾随便匆忙关了门。
殊不知一个黑影猫着腰,眼瞅着小厮左右张望,便呼啦一下蹿上屋顶,身手之敏捷仿佛两腋生风。
进了偏门,沿着砌成花鸟鱼虫图样的鹅卵石路往前走,穿过耳房便进入正庭,道路越来越开阔,院落越来越亮堂。
大轿抬至正厅便落下。正厅门楣上高悬一乌木錾金匾,上书“拙愚堂”。守愚是吏部尚书苏焕的字,拙愚堂便是苏家正堂。金匾旁题有一副乌木对联,上联为:小不小藏头露脚,下联为:老不老心知肚明,既不押韵,也不押意。
关于这个对联的说法千奇百怪,有人说是苏焕出的谜面,猜出者可以举荐翰林;有人说是围棋的一招暗语,因为苏焕素喜手谈;有人说是苏焕一生的写照,年轻时藏着掖着,老了反而平步青云。对于种种猜测,苏焕总是笑而不答。
黑影贴在泛着飒飒青光的琉璃瓦上,将瓦片揭开来一片,顺着缝隙朝下望去,只见正厅已陆陆续续来了六名要员,均是身着便装,大腹便便,切切耳语,似乎还在等什么人。唯有苏焕体态消瘦,一身孑然,粗衣布服,正襟危坐,仿佛仙风道骨,无关世事。
黑影瞧了一阵,见正厅吵吵嚷嚷,却也没多大兴致。他不关心正厅里的一群人为何神色慌张,他潜入这里的唯一目的,只为一本棋谱。
此棋谱名为《适情沁乐谱》,相传是西周吕望夜观星相绘制而成,棋谱上暗藏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五行的无穷变化,一招一式皆精妙绝伦。小处着眼,可得棋盘手谈之谋略,行军布阵之章法;大处纵观,可得天地山河之宏图,沧海桑田之变化。更传说,姜太公耗尽毕生心血,将一生之谋略皆述著棋谱,天下能人异士可得棋谱万分之一精妙者,便可通晓治国之谋略,可得棋谱千分之一精妙者,便可通晓天地之变化。
战国时,商鞅借棋谱强先秦之兵,使得始皇一举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秦皇深知棋谱之厉害,怕有朝一日棋谱被他人所获,江山不保,便下令铸九鼎,将棋谱铭于鼎身上之后便付之一炬,但秦不过二世,铸九鼎之浩瀚工程尚未完成便覆灭了,棋谱也因此不知去向。这本棋谱旁门遗落,再次出现在民间,是高宗十一年时候的事。如今,相传棋谱在素喜手谈对弈的吏部尚书苏焕手中,苏焕得棋谱之初喜不自禁,便在拙愚堂两边书下一副对联,便是那副老老小小,不压平仄也不压韵脚的乌木对联。
黑影猫腰顺着斜倾的屋檐蹑手蹑脚地往下爬过去,纵身一跃,便扑至与正厅两尺之隔的耳房屋檐上,如壁虎一般贴在暗绿的琉璃瓦之上,月色中不甚分明。黑影眼观六路,巡视了一圈,见整个苏家大院人来人往,通宵达旦,又看见回廊上徐步而至的两个丫鬟,手捧案几杯盏一类物件,想是去端茶送水的。
本想今天来探个地图,摸索出苏家大院的门庭院落也不枉白走一遭,但却没想到整个苏家今晚亮得如白昼一般。黑影琢磨着这人来人往,行动颇为不便,更况且不知书房的具体方位。看来今晚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黑影眉头一皱,顺着耳房边缘一溜烟蹿到院墙边,一飞身隐入院墙边上的一株千年钟馗榕,再一翻身从树上纵身而下,跃过院墙,隐入茫茫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