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密集了些,却不湍急,细细绵绵的连成了丝,织成了薄绸似的雨暮,给城笼了轻纱。
沈泽就坐在门边,他倚靠着门颓然的坐着,像个丢了剑的落魄游侠,嘴角还带着乌青。
屋檐不太挡雨,雨水顺着瓦片汇聚成小股不停的落下,在千霜脚下的小水凼里打出圈圈水纹。
千霜撑开了伞,她看着面前雨幕中的街道,出口喊:“沈泽。”
沈泽抬起头,全然没想到会是千霜,他惊诧的睁大了眼,张了张口:“你怎么...”不过他话没说完,又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将头靠在门框上,沉默了下去。
他不是对她没用了吗?她不是要跟他一刀两断吗?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又关他什么事呢?
“怎么不说下去?”千霜此时的声音听起来轻柔又清冷,就像这绵绵的雨一样。
让沈泽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细密清凉,打在他的心上。
“你的事,和我没关系。”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倔强的做出一种冷漠感。
千霜轻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他,“既然没关系,方才逞强做什么?”
沈泽低下头,额前的碎发略微挡住了眼睛,看不清他脸上是窘迫还是生气的神色,“那也与你没关系。”
他还穿着最起初的那套破布衣软甲,千霜略略扫视了一眼,她给他的那些钱财,将这十桑城买来都是够的,怎么还穿得这么破烂?
她走到沈泽面前,蹲下身去伸出食指将他的下巴挑了起来。沈泽被迫抬起眼,眼中的生气和迷茫交错着落到千霜眼里。
千霜缓缓将目光放到了他嘴角的乌青,轻轻用拇指拂过,他嘴角的乌青顿时就消散不见。
但她挑着他下巴的食指却还没有放开,沈泽仰着头被迫咽下口水,喉结微微一滚动,皱起眉头,“你...”
不等他说完,酒肆里面忽然就嘈杂起来,“哑了!他哑了!刚刚那人是不是投毒了!”
“快,快找到他!”
千霜看着沈泽轻笑一声,放开他站起身来,站在门外看向里面的人。
五六个要从酒肆里冲出来的人,如同才看见千霜,一下都愣住了,方才那一鼓作气的气势顿时衰竭下去,皆愣愣的看着她。
千霜笑着看他们,发出一声似呵气般的轻笑,“人是我毒的。”
这声轻飘飘的话语让酒肆内的人反应了片刻,才有人结结巴巴的开口,“姑,姑娘,我家大哥他,他与你素不相识,无冤仇,怎么,怎么...”
“无冤仇?”千霜柳眉一挑,弯眸笑道:“可他方才,不是还对我还出言不逊吗?”
“姑娘您听错了吧,我大哥,大哥他没有啊。”说话的人眼直愣愣的盯着千霜,看见她张了唇。
“我就是千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听见的人脑子都是一懵。
他们神色各异,最先有人反应过来,却还不等他叫出声来,眨眼间,整座酒肆瞬时都覆盖上了冰霜,其中的人,就像打霜的茄子,全身被冰霜覆盖着,动弹不得。
沈泽一下跳了起来,他看着里面的人,想到在石柱里的那些修仙弟子们,又放下心来。
千霜又转过身问他,“你的盘缠呢?”
“路上遇到个人,给他了。”沈泽别过头去说。
千霜额角一跳,那好歹也是千霜城的东西,他说给就给吗?
“为什么?”
“他说他要光大什么‘离兴会’,就给他了。”
果然,蠢人永远都是蠢人。
千霜按着额角,想要把突突直跳青筋按下去,她扫了沈泽一眼,扔了两个金贝给他,“前面有裁缝铺,去裁身合身的衣服。”
沈泽接着金贝不解的看着她,要他裁衣服做什么?
千霜昵了他一眼又看向空荡荡的街道,却有些别扭的说:“我可不想身边跟着个穿得跟乞丐似的人。”
沈泽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眼中亮起一点亮光,“你的意思是...”
他还没说完,千霜就撑着伞兀自走到了雨中,“我改主意改的很快。”
沈泽此刻有许多话想说,他面朝着千霜几度张嘴都没发出声儿来,脚却已经往裁缝铺的方向迈开了。
他终于闭上了欲说不说的唇,转身朝裁缝铺跑去。少年的身影在雨幕中奔跑着,如同溪河里欢快雀跃的鱼。
千霜的看着他跑远去的背影,七分不解,三分微妙的情绪,却把从千霜城出来,心中那股纠缠的不明心绪解开了。
石子虽然只在湖面上激起了小小的涟漪,自身却已悄然沉入湖底。
天青月白很适合沈泽,他长的干净俊秀,身姿挺拔,身材颀长。肩宽腰窄,用月白玉带在腰间一束,纵然有了偏偏公子世无双的韵味。
裁缝帘后的小姑娘,老少皆有的从缝隙中悄悄的看着,不时羞红了脸怯怯低语。
就在她们推攘着要从屋内出来时,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还没好吗?”
千霜收了伞出现在店门前,顿时又吸引一片目光,她扫了一眼帘子后跃跃欲试的姑娘们,姑娘们便僵住身体,怏怏的回去了。
她又重新打量了沈泽,满意的说:“很不错。”
天色快要入夜,夜色对于千霜来说最熟悉,故而两人在客栈安置下后,她就坐在窗边,倚着窗栏细细的品味这千霜城以外的月色。
她细细的思索着过往,但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却始终定格在从沈泽眼中看到的自己。
旁边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泽探出半个身子来。
千霜仰头喝了一口酒,“给你钱也不要,为什么就想跟着我?”
沈泽趴在窗户边上,看着还在雨幕中来去的人,缓声道:“曾经,我家也很有钱。”
“家族为我带来财富,却又扼住我的咽喉。”
少年的声音不带什么起伏,平静又沉稳。
千霜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又饮了一口酒。
“世上哪得双全法,如果必选其一,家族的财力势力和自由之间,我更想选择自由。”他的声音扬了起来,语调中带着一股欢愉,“我来到新世界,好坏对错,我想自己看。”
世上哪得双全法。
纤细的玉颈酒瓶里滴出来最后一滴酒,千霜看着这空空的瓶子,又像是在透过这空空的瓶子看着明月。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这个傻子都知道,她当初怎么就信了宋墨所说的两不负的誓言?
他是玄宗先帝,要的,是能一统天下的力量。
而不是她。
千霜亮两指捻着酒瓶摇晃着,她如今只恨没能亲自手刃宋墨,实为人生一大遗憾。
沈泽望着明月,装模作样摇头晃脑的说,“俗话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
而且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剩下的半句话沈泽没有说出来,而是用隐着笑意的眼看着千霜的侧脸。
千霜也看着明月,“良禽择木而栖,你择我这根老木,可见你未必是什么良禽。”
沈泽对她这话不以为意,他收回视线垂眸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琥珀色的眼眸下藏着涌动复杂的情绪。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冥冥中,总觉与千霜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
那场盛大的祭祀,那个来去无影的乞丐,一切的一切,都和那个沉睡在石棺里的少女有关。
他沉默着,回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