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陌是亲眼见识过小柒杀人模样的，红衣飒飒，眼神冷漠，嘴角衔一丝轻蔑冷笑，出手又快又准又狠，绝不给对方留一线生机，收手干净利落，纵是残尸丛中过，亦能血腥不沾身，乃当之无愧的绝顶高手。
然当小柒从至暗之地缓缓走出，他还是颇受震惊的暗吸一口凉气，这哪是高手，这哪有半分人气，这分明就是一只从地狱厮杀至人间的恶鬼。
冷若寒冰杀气冲天的眸子，血迹斑斑无情又苍白的脸，长裙破烂，仅够蔽体，两管水袖，一只被扯去半截，一只则被撕成宽度不一的条状，丝线混杂，风行人动，隐约可见一条带血的胳臂，仅这寥寥几眼，就已知她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烈的战事。
等她再走近些，哪怕没有眼前这堆熊熊大火照明，她那只裸露在半截水袖下的手亦能第一时间将人骇到灵魂出窍。
该怎样形容看到的这副画面呢？
离陌呼吸急促起来，眸中已有微微颤抖，却还是忍不住去盯那只手。
那是一只细瘦得似弱柳扶风不堪重负，却又能稳稳提着一颗面容狰狞可怖又重又沉的恶狼之头的手。
她每走动一步，立有硕大饱满的血珠子从狼的眼、鼻、口、耳以及断颈处簌簌坠落……
或许是画面太过震撼，离陌颅内神经被猛地刺了一下，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出现了那一年江南如烟似雾的绵绵春雨。
黄历记载，那一日为惊蛰，他十分应景的换了件嫩绿色儒服，手里却十分违和的提着明月剑，怀中揣着顾帝给吏部侍郎王庆轩的密令。
“生性耿直，刚正不阿，可惜生不逢时。”他将密令交给王庆轩时，含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侍郎，请受死。”
王庆轩刚毅不屈的脸上浮露出一丝悲凉：“令尊离庭筠离大侠乃武林至尊唯一嫡传弟子，为人豪爽仗义，行事光明磊落，其挚友剑圣封尘毓更不惜闭关半载，为其铸造明月、清风两柄稀世宝剑……公子可想清楚了，当真要违背离大侠与封剑圣的初衷，用明月剑残杀我一家老小？”
“君命不可违！”离陌笑着冷冷道。
王庆轩重重一叹：“公子可知，顾帝让你走的这条路实非正道？”
他又何曾不知，顾帝给他的乃是一条不归路？
可人皆有弱点，他也不例外。
莫说这是一条不归路，哪怕是一座刀山火海，只要顾帝一声令下，他也会不管不顾的跳进去。
“王大人放心，我下手很快，定不会让你和你的家人去得太痛苦。”
话毕，血光一闪，王庆轩应声倒地。
他来不及抹掉剑尖上的残血，在漫天飞舞的哭喊求饶声中，用明月剑结果了王府上下一百三十二条人命。
那一日，狰狞可怖的人头，肆意飞溅的血雨，岂不比眼前这一幕更像十八层地狱？
他苦涩的收回眸中那微许颤抖，语气正常道：“不是说吃狼吗？怎么只有狼头？”
阿慎没杀过人，虽然自打他跟着离陌习武开始，夫人就将清风剑给了他，但这傻小子不识货，除了大材小用的帮山脚那些大婶砍过几尾鱼宰过几只鸡外，这柄稀世名剑至今还不曾沾过一滴人血。
他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无外乎是那年除夕，一头迷了路的熊闯进村子伤了半数村民。夫人让他随离陌下山帮忙捕熊，他头一次见熊，过于兴奋，也有些大意，忙没帮到，反被熊扑倒，千钧一发之际，数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红色的血铺天盖地的砸在他脸和身体上，他看到如雪一般白的熊被慢慢浸染成红白相间色。
不知谁说了句：“把熊皮扒下来，送给夫人做块取暖的毡子甚好。”
他方哆哆嗦嗦的从熊肚子下爬出去，爬出去第一眼，他看到的是明月剑，剑气袭人，剑尖蓄着几滴欲坠不坠的血，于凌冽中多了几分凝重。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离陌拔剑杀生，也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一次。
所以，他便认定，他家公子哪怕毒舌又洁癖还玩世不恭，却仍是这世间少有的丰神俊逸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如此翩翩公子怎可讲出“怎么只有狼头”这种……这种……
阿慎正搜肠刮肚的想词，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被抛到了他怀里。
“我改主意了，晚上我们不吃狼肉，吃烤狼头。”
阿慎傻乎乎的低头一看：“烤……狼头……”话没说完，眼珠子咯噔一下直了，招呼都不打，人就很没骨气的往身后一瘫，直接昏死了过去。
小柒提起脚尖，很不客气的往这傻小子身上踢了踢，半晌不见有回应，方不可思议道：“这傻子莫不是还没杀过人吧？”
离陌没有做声，小柒便知自己猜对了，不禁失声一笑：“难怪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做的那些勾当？”
离陌仍然没有做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小柒，似乎仍在思忖什么久远的事。
小柒也不在乎离陌答不答，她空着两手走到火堆前，正准备坐下，突然又站直双腿，埋头将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那条带血的手臂上，犹豫片刻，沉着脸，一声不吭的转过身，快步冲进了暗林里。
离陌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但那道瘦弱的人影已经被浓黑的夜色彻底吞噬，难觅其踪迹。
当下暗道一声，这疯子不会真信了他的话，又跑回去找狼身了吧？
他赶紧往人影消失的方向喊了几声，就像他刚刚不曾回应她一样，她报复性的没有回应他。
离陌愈发着急，这可是深山老林，眼冒绿光牙尖嘴利的凶猛畜生远不止狼？
她跑回去简直就是送死！
他又高喊了几声，仍无人回应，当最后一声落地时，她方笑嘻嘻的出现了：“这么担心我，不会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你做什么去了？”
“洗手去了。”
她举起双手，将手心手背朝他前后翻了两下。离陌这才注意到，她不光洗了手，脸也干净了不少，这才吁了口气：“这就是你被那个大老爷扫地出门……七岁以后过的日子？”
小柒一怔：“你心疼我？”
离陌想了想，目光温柔似水的点点头。
小柒有了一秒的错愕，很快，一丝异样的情愫开始在她脸上回暖，深眸里无处不在的杀气亦如潮退般悄悄隐没。
原来被人心疼的滋味，就是湿冷的夜空之下有一堆火这样烧着，让心灵疲惫的人这样烤着，再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头到脚由里至外的这样包裹着……唔，别说，这滋味还挺不错的嘛！
“你倒是真不怕我。”一丝风动，红袖轻摆，眼前之人似一尾珊瑚蛇缓缓滑落于侧，待这尾模样艳丽毒性超然的美人蛇安坐下，一枚冷白色的半月状玉佩从她指缝间垂下：“这个送你，它叫玲珑佩。”
她喜滋滋的勾着头，亲手将那玉佩系在他腰间，他刚要说什么，玉佩已被系好，旦见她仰头一笑，眼中有星星：“放心，这不是偷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