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苦涩地提了提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声,双眸里流露出一丝自嘲。
“姐姐?”被称为乔儿的姑娘轻唤一声。
女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很艰难地开了口:
“乔儿,你是否会觉着我很可笑?”
“姐姐何出此言?”
“我还未曾与你讲过我的经历吧?”女子抬眸,她本并无倾城之姿,却也是个清秀之人,那张脸向来素净,此时却早已沾染上了泥土,掩盖住了原本的肤色。
她明是在与面前的乔儿说话的,双眸却并不望向乔儿,只怔怔地盯着前方,有些无神,却透着几分怀念,仿佛她的人还被捆在这高塔之中,心却早已回到遥远的曾经。
并不待乔儿回答,她便如此一副失神又入神的模样,将过往徐徐道来:
“我与他三百年前相识,那时我不过是个街边乞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每日趁商贩不注意,从街边的小摊上偷拿几个包子,凑活凑活便也能撑个一日。有时被那小贩发觉了,他便唤了人追着我满条街地打,我一边逃着,一边狼吞虎咽刚偷来的包子。若被这群人追到了,他们便围成一个圈,将我困于其中,对我拳打脚踢、棍棒相向,我一手护着脑袋,一手也拿着包子吞。
他们打够骂够了,也总不能再让我把那包子吐出来,只能再朝我吐口唾沫,啐了句‘晦气’,便也离去了。
夜间,我便躲藏于一个破庙中,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便也睡了。有时夜里冷,我只好紧紧蜷缩成一团,牙齿打着冷颤,浑身哆嗦个不停,却也一无它法,忍着忍着便也过去了。
原本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一辈子,最终要么病死饿死冻死,要么便是被打死,总归不过一闭眼,这世间种种再也与我无关。
然而三百年前的那日,我又如往常一般去那小摊偷了几个包子,许是被我偷的多了,那小贩也是狠了心,叫那些人直接将我往死里打。我只好拼了命地逃,比往常任何一次俱是逃得快多了,只觉着自己的两条腿都要断了却也不敢停,那时是黄昏,街边人虽不多,却也是有不少的,我扒开人群,艰难地逃着,直至不慎掉落一口枯井,怎么也爬不上去。
我能察觉,那些追着我的人,逐渐靠近了这口枯井。我能听到他们的骂声、棍棒摩擦地面的呲呲声,还有周边百姓的唏嘘声。
他们从井口探出头,看了一眼我,其中一人拿出一把长刀,高高举起,像是要往我身上捅过来。我惊恐万分,却只能蹲在井里,双手环膝,将头颅深深地埋进臂弯中,身躯止不住地激烈颤抖着。
我想此次定是在劫难逃了,万念俱灰,也曾想就这么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便不用再遭受众人白眼,不用再为几口包子遭人毒打。于是我不再反抗,索性闭上眼,静静等那刀子捅进我的身躯,静静等死亡的到来,这大概是我那一生中最为宁静的时刻。
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降临,‘哐当’的一声传来,像是那把长刀落地发出的声音,紧接着,便从井口传来了打斗声,还有百姓的惊呼声与四处逃窜的脚步声,一时非常的混乱,听着像是有人与那些要杀我之人缠斗在了一起。
却只片刻,外面便安静了下来。我疑惑地抬起头,正巧看到从井口伸进来一只宽厚又干净的手,像是要把我从这枯井中拉出来。”
女子言至此,顿了顿,嘴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眸中也温柔许多。
半晌,她接着道:
“我得救了。”
“是寒魄长老救了我。”
“彼时他还不像如今这么声名在外,宇玄宗也不过是个才建立起来的小门派,修仙界知之者不过寥寥。然而,是他救了我,将我从那口枯井中拉出,将我从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救出。我虽只能以一个侍女的身份随侍他左右,却觉着此生再也没有能让我如此欣喜又留念的日子。
他给我起名,他说见我那日是霜降,于是唤我阿霜。
此后我跟随着他,在宇玄宗住了下来。说是宇玄宗,彼时其实不过几方院落,比之我流落在外,却也宛如仙境了不是吗?
每日晨起,我去他那院中打扫,而他总是在庭中练剑,一起一落,俱是潇洒,我暗中瞧着他,心中亦是欢喜。他写字时,我便从旁替他磨墨,为他倒茶。他喜下棋,门主却不许他下棋,说是这些无用的玩意儿会影响他修炼,他便总是趁门主不在时,偷偷地独自下棋,我便站在窗边替他把风,时日一久,耳濡目染的,我也学了些皮毛,能与他手谈一二。
哪日他若兴起,还会为我送来几盘糕点,早些年他送来的糕点俱是甜的,过了些年后,他应是察觉了我喜甜,次次送来的俱是甜食。
那段时日,当真是再令我欢喜不过了。其实仔细一想,不过是不久前的日子,如今这么一说,却恍如隔日……”
名唤阿霜的女子闭上了双眸,将眸中沉痛掩去,良久不再出声,似乎在仔细思索,究竟是从何起,他们竟走到了这一步。
乔儿看见这一幕,却仿佛很疑惑:
“姐姐,你累吗?想睡了吗?”
不然作何闭上眸子?
阿霜苦笑,也不睁眼,又道:
“我这人向来记忆不好,有时一觉醒来,便感觉自己忘却了许多。甚至将我是如何与寒魄相识,如何来到宇玄宗,在此之前过得又是什么生活都忘却过。
很不可思议是吧?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
寒魄与我说,是我早些年受的苦太多,身上大伤小伤无数,甚至还有内伤,又不曾妥善处理过,日子久了,便成了这样的体质。他让我莫慌,替我寻了无数珍材良药养着身子,又在我每次忘却后,温柔地伴在我身边,将我们相遇相识的往事细细道来,将我所忘记的一切故事,悉心讲给我听。
他这样一个伟岸的男子,若不是亲耳所闻,怕是我也难以想象,那些轻柔的话语竟是出自他口。
也多亏他这般,我在失去记忆时才不至于迷茫或是彷徨。于他的口中,我真切体会到自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有人会一声声唤我‘阿霜’,有人会记住我的来历、我的经历。他当真是我一生的救赎,他对我的恩情,我大抵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阿霜倏地睁开双眸,定定望向乔儿,语气霎时也凌厉又坚定了许多:
“这样的他,我即便是杀了我自己,又怎舍得伤他哪怕一分一毫?”
乔儿却只看着她,并不言语。
分明看不清乔儿的脸庞,钟锦初心下却很清楚地知晓,此时这姑娘的脸上是毫无波澜的。
这是怎样一个人?
钟锦初不明白。
“乔儿,你能理解我吗?”
乔儿思索片刻,轻摇了摇头。
“我便知晓会是如此。你是门主失落在外的妹妹,却与我不同,你比我幸运太多,得善人收养,后又被门主寻回,一来这宇玄宗便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得众人顶礼膜拜。有时我瞧着你便当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为何同样是女子,同样从小无父无母,同样不知自己究竟是何人,你我境遇却大不相同?
你能站在寒魄长老的身边,我与你们却是宛如云泥。”
沉默……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悄无声息的,一盏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了,本便微弱的火苗,未引起塔中两人的注意,暗自熄灭了,带走一片微薄的亮光。
“姐姐,你的脸上沾了泥。”
又是许久,乔儿凑近几步,蹲下身,视线与阿霜平齐,伸出手,扯着袖子,细细擦着阿霜脸上的污泥。
“擦不净的……”
阿霜淡漠出声。
“擦得净。”
乔儿也不知自己在执拗些什么,只不断用袖子轻擦阿霜的脸,却正如阿霜所说,那泥越擦越脏,越擦越多,脸上不仅不显干净,反而更脏了些。
乔儿只紧紧盯着那些泥,轻擦擦不去,那便重重地擦,于是不知不觉间,她下手也越来越重,阿霜的肌肤被她蹭得狠了,泛着红色。
乔儿索性将衣袖收了,素手接着替阿霜清理。
“乔儿……”
阿霜轻声呼唤。
“不必了……”
阿霜垂下眸,只须臾,又闭上了双眸。
乔儿手中动作停下,瞧了阿霜许久,唇瓣缓缓靠近她的耳畔,又轻声问:
“姐姐,被冤枉,受委屈,被困在这里,你累了吗?”
阿霜的双眸微微翕动一下,却没有睁开,亦不曾言语。
“姐姐,若你累了,我帮你吧。”
乔儿缓缓抬起一只手,慢慢地,摸索到了阿霜修长的脖颈,五根手指微弯,轻轻地,将那截脖颈握于手中。
“乔儿?”
阿霜察觉到异样,倏地睁开双眸。
同一瞬间,乔儿手指猛地用力收紧,狠狠掐住阿霜的脖颈。
阿霜的耳畔,传来了温柔却又决绝的声音:
“姐姐,既然累了,我帮你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