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百岁时,娘亲身赴紫云山千花洞毗蓝婆菩萨的仙佛阐经法会。犹记得当时金乌炽地,大热煊赫,焦金烁石。我为贪图一缕阴凉趁阿爹出山觅酒之际便战战兢兢地踱进了天垠地荒中最是奇寒无比的青城禁地“琅琊洞”内,孰料,然未等我来得及浸得一丝凉爽,便堪堪被阿爹拎出了琅琊洞。
值此遭幸,我甚觉无语唏嘘,初以为这份计划拟定得很是周详谨慎,并为之窃喜不已,怎奈百密一疏,我这只小家贼终还是逃不过阿爹的火眼金睛。
阿爹念我是初犯,索性也就宽宏大量了一回,喝令我在琅琊洞口站足三个时辰,倘再敢衍生投机倒把旁门左道之心,定绝不轻恕。
如此,我万念俱灰地立在琅琊洞口,虽无比洞悉往前一步即是洞天福地另番光景,却也决计不敢越雷池半步,唔,只是微不可察地一点点往前寸挪着身子。
我一千四百岁时,将将积了赖床的恶习,倘或能蹭到巳时决然不会在辰时起,阿爹冷眼战敠了几日,终也忍无可忍地将我从床榻上拖起扔进灶房,脸上瞧不出悲喜地于我说道:“我与你娘亲时时游离在外,我们若不在时,你便是这偌大青城山的主人,设若你负耒炊针一概不谙,又何谈整饬管束?”
唔,他说得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并兼端的是一番良苦用心深明大义的态势,一时竟唬的我委实想不出有什理由推诿。终悻悻然地踱进灶屋,识海间却异常清晰踊跃地盘旋着一些警世恒言来勖勉鞭策自个。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无尽的欷歔况味杂陈里,我不胜惆怅,阿爹小时候许是家里穷书读的少,不尽明然这字里行间的是非曲直,委实枉费了老夫子的昭昭赤心。这几句诘屈晦暗的文句讲的是,物尽方要其用人尽但得其才,若用函牛之鼎以烹鸡,实则大材屈用。
我这大才,堪堪被阿爹虎目慑着在灶屋内忙了个天昏地暗,过得个把时辰方才盛出两盘不知为何物的菜肴,满怀忐忑地置在阿爹眼前,只见他老人家抖着腮帮子持着双红木圆头箸夹拾起一片经过炮烙车裂严刑的焦黑菜叶子讶然问着:“丫头,这是何物?”
我慢条斯理地瞥了一眼,老实巴交地低头回了一句:“蔓青叶子。”
阿爹登时很是嫌弃地它归复到原来的位置上,又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另一盘中的焦黑块状不明物体,遂夹起其中一块体积最小的,百思不解问道:“这又是何物?”
我诚惶诚恐地觑了一眼,颊上晕起一缕绯红,细语回道:“鲶鱼。”
阿爹旋即抚额幽幽喟叹了一声,又不死心地在圆盘内拨拉捣鼓了一番,后凝睇着一团粘稠黑得辨不出原先之色的东西,颤巍巍苦笑一声,问道:“丫头,这又是打何处来的仙物?”
我淡然悠哉地瞟了一眼,径直说道:“确实是打来的,是并着那条鲶鱼一处来的。”
“唔?他神情不自在地怔了一怔。
我理所当然地继续说着:“可不就是鱼腹内的万千鱼籽么。”
咣当,他老人家一个把持不稳,华丽丽地跌倒在了凉石地上。
不同于阿爹的悲怆意怠,我反其对炊爨之事孳孳汲汲一腔热血,并之深信不疑,佳肴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怎奈我的厨艺一日千里逐渐佳境,阿爹却望而却步,于我誓死明志:“丫头的厨艺在这天垠地荒中绝非虚名,令我白玄甚之欣慰,然我乃一介俗仙,于这玉盘珍馐食之有愧,想我白玄一生光明磊落,生女更之青出于蓝,此生有汝当之足矣,又何敢再贪天之功。”
铿锵其鸣,声如钟磬。甚是风骚地捋了捋他的羊胡须,顿了顿,又颇为慷慨地接着说道:“便将这玉盘珍馐,赠予九州万民吧。”
我径直翻了个白眼,他老人家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慷我之慨,解他水火,忒地是左右逢源两不耽误。
“白姐姐,白姐姐……”我自顾地瞠然自失间,已将我一副身骨子推搡的不成样子的念芷惶遽不安地爬在我肩头很是拚命地攒劲大喊着。
饶是我素昔里百炼成钢,也架不住她这一番折腾。捂着胸口顺了几顺气力,稳了稳心神,颔首道:“我又不是聋子,你若再叫的大声些,恐连白盏他们都引来了。”
念芷吐了吐猩红巧舌,脸上泪痕蜿蜒间晕出几分腼腆羞涩,惨兮兮地说道:“白姐姐,我竟只顾着哭得酣畅了,那位俏仙友却还在屏障外等着呢。”
我一怔,心忖着不知秉笔仙官驾临我青城,竟为何事?
我立起身束裙整袂一番,毕,方又异常肃穆地俯膝跪拜在娘亲的衣冠冢前态度诚恳地磕了三个头。
念芷遂也依葫芦画瓢地对着娘亲的仙碑拜了几拜,嘴里不得闲地念念有词,很是一通嘀咕:“姑姑,念芷快要回凤族了,父皇昨日领着二哥三哥还有念止一并来看了你,你瞧见他们可还称心?姑姑,念芷讨厌回凤族,若你还在,想必定会帮着我劝说父皇让我多留几日吧。姑姑,念芷走了之后,你莫要记挂我,便让我来记挂你好了。”
我面色柔和地摩挲着她的万千绿云,目光灼灼地望着娘亲的衣冠冢无限伤情地说道:“走吧。”
念芷仰头从我脸上掠过,脸色复杂地对着面前的一座空坟又俯头磕了几次,方才随我一起去见那秉笔仙官。
我一直以为黎宸那让人瞧不真摸不透,恍如镜中花水中月的玲珑心思委实的令神族一干人等忌惮几分,殊不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他倒走的鸿运仙途,在他跟前寸步不离的司墨仙官秉笔很是铁血丹心赴汤蹈火地辅佐勖助于他,端的是忠心耿耿!
我与念芷联袂特特地赶到七彩天罗障隔绝之处,老远便瞧见一袭黑衣的白盏在原地像陀螺般打着转子,待我二人腾下云头,她身子抖如筛糠地奔过来扶着我的手臂,面如土色地惶恐道:“小主,快,快,仙战台。”
我抚着她的后背,说道:“不急,慢些说。仙战台怎么了?”
经过我的一番慰籍,白盏却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了,漂亮的一双墨黑色的眸子里蕴着一泓天泉,很快“哇”地一声哭得是惊天动地。
看来她是指望不上了,我扭颈一眼便瞅见屏障之外丰神如玉的秉笔仙官躁的是搓手顿足,当即捻诀读咒,挥手屏退了七色屏障。
我打量着他,迎面问道:“怎么回事?”
他急匆匆慌张张地同我作了个揖,方才口若悬河地恭顺道:“禀小主,白玄天神一个时辰前同我家君上约战仙战台,此际怕是已然……”
已然如何我未听真切,只是十分震惊地腾着皑皑白云径直入了天宫。
虽对于阿爹为何会约战黎宸我是如堕烟海,怎奈见今亦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待哪日得了空闲,总要好好彻查彻查。
天宫同我青城山的路径腾云不过盏茶工夫,因着我在途中连番催动祥云,是以目今不过半盏茶光景便隐约能瞧见仙战台的轮廓。
着眼处,是神族一众仙友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再移近些,却是阿爹心窝间插着一支金灿灿威风凛凛的乾坤笔的情形,他孤零零地躺在仙战的边侧,嘴角边溢着一道使人触目惊心的血渍。
我周身上下瞬时气血凝固,天地仿佛在刹那之间垮塌,心尖上恰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的是呼吸不畅,魂飞魄散。
“阿爹。”我倒在他一旁,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阿爹霎时虎目圆睁,一瞬不瞬地凝睇着我,右手掌攒足劲力地握紧我的柔荑,凄厉叫道:“丫头,不是他,不是他。”
我方寸大乱地将他的头枕靠在我的怀中,并顺着他视线觑了一眼远在仙战台另一侧的黎宸,见今的黎宸失魂落魄,一脸茫然。
“丫头,不是他,不是他。”阿爹毫无意识地将五指镌刻进我的嫩肉,很快几缕血丝顺着他的手指渗出,我却并无痛感。
我哽咽难言地盯视着一身狼狈的阿爹,久久不能言语。
“丫……头。”他松了松握我右手的力道,气息奄奄地唤了我一身。
我抹了把眼泪,应道:“阿爹,女儿在这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方才气若游丝地继续说道:“别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我涕泪纵横地摇摇头,千语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徒作无言。
阿爹蕴出最后一丝气息,拚尽仅剩的修为仙力,于苍白无半点血色的脸上泛起一丝憨笑,十分欣慰地说道:“丫头,你……娘亲一贯怕黑,我……现今便要去作她的……一盏通明灯,从此,日日夜夜,不离不弃。”
说罢,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