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宫乃是由神族老帝君钦赐于掌天天神司天的仙邸,十几万年里头不才本天神也曾心向往之过个一二十回,在这一二十回里头不才本天神却又在那蓦然回首间灯火阑珊处几近肝肠寸断地捧着星河宫之主--司天天神那面如冠玉的脸庞仔细端详,不容得有一寸一毫漏网之处。
有时也因着睡枕的质地太过瓷实,以致得本天神只能整夜徘徊在司天天神的仙寝之外,徒然觑着月满牖户,口内不住打着哈欠。
越日不期娘亲脸色铁青地立在我床前,径从一六角木质緅盒内捻出一颗乌黑灵丹于我就水灌下,经此以后我便才斩断了与星河宫的一番痴缠。
我立在星河宫门首处摄衣敛袂,心怀虔意地随着繇稽元君举步登门,不期却从大门之内迎着面首扑来一阵花粉脂气。这股气息馥郁浓烈,似是从哪种花草身上散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从袖内取出一块鲛绡巾帕,掩鼻舍眼瞧探时,对面的那位白纱美女已然矮身拜下,落落大方的模样似曾相识:“姝妤宫荆栀,见过白兮仙执。”
她抬着头,一双瞳人炯炯灼灼地打量着我,杨柳细腰的倩身曲在原处一动未动,兴是槿萱天神调教得好,在我未恩准以前她便就那般形如木雕地长久定着。
我拂袖眉舒,笑道:“起来吧。既是姝妤宫的仙子,倒也有些情义。你家天神近来可好?”
她嫣然一笑:“劳仙执惦记,我家仙主昨儿个还念叨着要下简帖,欲邀仙执尊上到我姝妤宫游赏呢。不期见今荆栀福泽,先行在星河宫遇到了尊上,果是祯祥之言。”
我咳了声:“我与槿萱天神上次在堂庭山不期而遇,不想转眼已是多时。若非近来我青城运拙时乖、蹇滞多舛,理应登门造访才是。”
荆栀慌忙连连摆手,忐忐忑忑地欠身说道:“圣贤已逝,万祈尊上节哀顺变,保重金玉之躯。”
我怅然一叹,涩笑道:“不妨事。”捋了捋思绪,又疑惑说着:“唔,我记得姝妤宫离着西天门近便些……往昔却也不曾听说槿萱天神与星河宫有甚交集,怎么还不嫌费事地跑来北天门串门子?”
她面色从容地回着:“这两日‘沁雪湖’旁的那几株芙蓉树节次绽放,蔚若锦绣,我家仙主亲手折了几枝遣我于司天天神送来解乏玩赏。”
我委实一讶。干干地笑道“你家仙主倒是承的一片衷情。”
她微微一怔,旋即面红耳赤地一福身,甚为窘迫地急说道:“仙执尊上若无别的事,可准荆栀先告退?”
我抬头举目察观天色,玄幕稠纱深几许,日月无光星斗更。呃,不觉竟已至起更时分了。
只得说道:“罢了,快回去复命吧。若是过了更,可就有些难办了。”
她粲然一乐:“还是仙执尊上懂得心疼人,既尊上别无吩咐,那荆栀便自行回宫了。”
我点点头,嘱道:“路上千万莫再耽搁,免教你家仙主忧心。”
她福身一礼:“荆栀谨遵仙执圣意。”自将急急退去不说。
她这模样性情,倒与出嫁到药山的青城白盏有些相像。原以为秀外慧中的槿萱天神府上出来的人儿禀性定与她怎么着也会有个七八分合衬之处,全然未料,单就一个荆栀直让不才本天神始料不及,并着大大地改观了对姝妤宫的看法。
不想这神族中也会生出这种伶俐机敏的仙神出来,泰然自若间进退得当、从容不迫间不卑不亢,温恭有蕴藉,果真不失为一个妙仙也!
我昂着头跨进道门,随着繇稽元君踱过几节廊道,便才忆起什么地问道:“唔,我且问你,姝妤宫里头的槿萱天神可是思慕你家仙主?”
繇稽元君回头一叹,幽幽同我说道:“思慕,已然思慕了大几万年。”
我一时瞠目,怔怔地觑着他一身浸在墨色里的影行,心头胡乱地悟着“大几万年”竟到底是几万年。
毋庸折辨,数论天垠地荒雄性神仙里头相貌长得十分惊天地泣鬼神者,凤族二皇子凤翌当之无愧拔得头筹。顺下来,司天天君次之,神族黎宸君再为次次之。
怎之奈何,凤族那位小凤凰的面相与之司天天君、黎宸君却又迥异不同,万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凤翌之貌,虚之惊天地实则泣鬼神,阴美之风拂荷、睹视之芊芊雪。面如傅粉犹玉白,若比莲花花亦羞,回眸一笑倾国城,颦蹙间婉约绮媚。早年间里我偷懒得勤,是以肚内墨浆吃得少,委实描不来凤翌究竟美得如何的惊心动魄、如何的鬼哭狼嚎。
后几万年里因着我受了灾劫的僝僽,闲着无事也狠翻了几本典籍仙志,翻着翻着,不期技痒难耐兴头一炽,遂也伏案埋头手捉狼毫挥墨走蛇。
然道文采这玩意也譬如玄门养神聚气之法,需日积月累,多要勤苦不懈,方才能脱胎换骨,终成大道,得一个虚极静笃之境。
方巧我道法修的将将一般,于文采上偏也无甚天赋。只堪堪诌墨了几本戏折,便再也无任何功绩可言。娘亲曾打趣我:“你倒生就了一颗菩萨心,视众生万物如一,不偏不倚的过分。”
我大是谦和地回道:“诚然诚然,我是混在玄门里头的佛子,旧话里号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贤者。”
窃以为戏折子摹多了便也就能出口成章,不指望才高八斗满腹韬略,总该着一二三四斗恰如探囊取物,挥手即来。届时再与凤翌晤面之际,略是谦虚地摇着青竹扇,风度翩翩地吟着: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何其壮哉!
呃,始料未及,一时不慎,竟玷了斯文气象。
文曰:天垠地荒之姿共计十分,凤族翌子白三分、俏三分、才艳倜傥细高挑儿再一分,皆余三分司天、黎宸各得一分,天垠地荒共得一分。
独得七分之姿的凤翌本以为从此大可睥睨天下,殊不知,却被仙妹念芷将将一语给顶了回去:“身为七尺男儿,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活得好看那才叫本事。”
这番浅显易懂入木三分的透彻道理委实说得不错,一如醍醐灌顶倾盆凉水,浇得凤翌是寒气彻骨悲怆幽凉,狠郁卒了大几千年方才肯罢休。
我拾级上了几格台阶子,借着一簇银白辨清繇稽元君所在的方位,继而打趣着:“若不是你在前领路,我只以为现在身处的是姝妤宫呢。”
他在前疾行的身子顿了一顿,左右巡睃了一圈满园花园,回过头讪讪说道:“那是槿萱天神体念我家仙主,差人送来的鲜卉,我家仙主不好谢绝,并着槿萱天神后来益发送的勤了些,日久天长方成了见今的光景。”
我瞪目哆口如木鸡,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乖乖我的槿萱天神,好一手高明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良策,借花传情愫、以花寓心意,想她堂堂一位百花天神为了自己的良缘也算是煞费苦心。
我笑笑:“你家仙主可曾说甚?”
他嘟着嘴,道:“我家仙主说难得槿萱天神动了腾清院落的心思,总要使她惬心如意。假使她有甚搬不动的物件,叮嘱我不得推辞,须尽心竭力帮衬帮衬才是。”
我一讶:“腾清院落?莫不是……莫不是他以为槿萱天神前后一番的折腾,是在腾清院落不成?”
他径点头:“至少在这大几万年里,我家仙主以为槿萱天神的初衷定是如此的。”
我挑着眉头,大是疑惑:“何以在这几万年间,关于槿萱天神的女儿家心思,你家仙主竟是毫无半分察觉?”
他幽幽一叹,仰头望着瑶天一簇黢黑,甚是失魂落魄地说道:“便是因为……便是因为……”
我趋步拢身,心下万分好奇,不仅追问着:“因为甚?”
他叹道:“因为我家仙主尚在襁褓之时,身上就独缺一瓣‘琉璃玲珑心’,此心又名……‘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