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爱过我么,哪怕一点点,对我来讲,也是好的。
本仙执一直坚定不移地以为,在风月情场中,往往最主动最是起早贪黑的人也是最卑微的。
卑贱不过爱情,最凉薄不过人心,亦如是。情爱总是伤人至深又使人欲罢不能,明知再往前一步便是绝底深渊,也无怨无悔。
爱一人何其苦,苦得肚里泪下肝肠寸断也无怨无悔;爱一个何其甜,甜得风花雪月耳鬓厮磨也如此便好。
那一晚,司天天神邀我等去了一家颇是幽雅宽亮的酒楼,他至始至终都在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灌着酒,不吭不响的很是唬人。
念芷、白盏等人与他泛泛之交,只顾着自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竟对他这样一个大活人置若罔闻,仿若有无他均可一般。
我唉声叹气地擎着一盏满酒,须臾间有夜风掠过脸颊,拂乱我的青丝。我单手托稳青花盏,另一手贴着肩膊捋了捋播乱的几缕绿云,讫,这才蹑手蹑脚地踱在司天跟前,举杯邀之:“天神不是请我来小酌一番的么,怎地见今变成了你一人在小酌,我等反倒成了多余之人。”
他目光淡然地瞥了我一眼,内中泛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愁苦,脸色瞧不出悲喜地说道:“恭喜你,掌了仙执之位。”
我嘴角逸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半仰着头一饮而尽盏中酒水,干笑道:“若是能换回娘亲、阿爹,这仙执的尊位,我白兮宁死不要。”
他“哦”了一声,依然清淡雅致地说着:“你有的不是你想要的,却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而你没有的,在别人眼里,或许却是多余的。一梦浮生正是凉,你说,做人好,还是做神仙好?”
哎,情之一字,果然教人堪不破,也猜不透。生生地将儒雅温润的司天天神折磨成为了一个胡言怪语的癫狂疯子。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自然是做神仙好些,岂不知人间有八苦,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此八苦栓束人间,于之众生如影随形,难以剥离抽避。”
他阴恻恻地一笑:“神仙又若何?”
我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反击。
是啊,神仙又如何。
凡间虽有八苦,可是神界呢?佛界呢?仙界呢?仙族之间呢?不是一样的尔虞我诈、纷攘不休。
我将手臂半撑着桌沿,手捏白盏替我斟满的酾酒抿了一口,熟视着面前已然过分潇洒的司天天神,装似无意地问他:“槿萱天神向你剖白之事,今日早已闹得是满城风雨,不知你有如何打算?”
着实讲,槿萱天神论及人品才学是一等一的没话说,璞玉浑金周身上下并无半点缺陷,万中不足的,就是性子太软,易招小人刁难。
现今我在此地藉着酒意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算是为了槿萱天神,也算是为了繇稽元君一个交代,免教他再给我来一个无中生有,本仙执繁忙得很,可不是谁的醋坛子都能无故溅一身出来的。
他目光幽暗地沉了一沉,纳头沉吟了半晌,出声平和而坦荡地说道:“槿萱天神与星河宫不过走动得勤了些,我以为……”
我立时不忍,脱口气说道:“你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想去你府上闲来无事逛逛,你以为她只是单纯地腾清宫院,方才隔三差五着荆栀往你府上送些鲜艳的花卉,是也不是?”
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我……我……全身气得抖如筛糠,真想敲开这块木鱼疙瘩的脑袋,瞧瞧里面究竟装的是甚。
已被念止灌得心醉神迷眼迷离的繇稽元君见我这般盛气凌人地咄咄相逼于他家仙主,不禁步履踉跄地爬过来,身子板在梨花圆桌上,脸红脖子更红地语无伦次说着:“仙……仙执尊上,我家仙主……并非薄情寡义的神……仙,只是,他天……”
还未待说讫,已被后摸上来的凤念止拽了回去:“你这小神仙比我族中的人加在一块都有趣,来,来,来,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繇稽元君魇寐着双目,脸上露出甚为不悦的神色:“不,不,醉了也不休。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来,喝了这碗酒。”
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哪里是甚酒,不过方才小二最后上的一碗冰镇酸梅汤而已。
只见他二人四只手各据着汤碗的两侧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得是眉开眼笑。喝完,两人咕咚一声,双双倒地不醒。
再观念芷,倒还算端庄整齐,未失了仪态。却也是两手作垫撑着桌沿睡得酣甜。
场上唯有白盏不用我操心,她明知自个的酒量,是以在之前就滴酒不沾,置身于酒场之外。
我略微一忖,或许真如繇稽所说,有些事情事出有因,情非得已罢了。
我斜斜眸角目光清明地瞥了司天天神一眼,悠悠然地把玩着掌中酒盏,说道:“今日之事,你是否有些眉目?”
他半扬眉梢,微微垂首瞧了一眼醉倒在桌面上的繇稽元君,端然坐正:“他也是一片苦心。”
我一讶:“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繇稽跟我多时,我着他前往青城迎迓尊上,本该辰正之时而到,他却略施繆巧,稽迟了一刻之半。”
本仙执顿时赧然汗下,打挣着身子期期艾艾地说着:“此事……委实也怪不到繇稽元君头上,是我盥漱耽搁了些功夫。”
他振衣一笑:“尊上此言差矣。至于是非曲直,你我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还不快起来么?”双目冷若寒渊,视着的,正是喝得酕醄大醉不能醒的繇稽元君。
不成想,适才还醉眼迷离晕头转向的繇稽元君遽尔之间一跃而起,抖尽身上污秽不洁之物,两眼肃然不屈地望着司天天神曲膝就拜:“不错,今日之事,罪魁祸首皆是繇稽擅作主张惹出的祸事,不想累得仙主迍厄缠身,还望仙主赦宥。”
唔,敢情适间他是佯装醉酒的,险些瞒过了本仙执。
司天天颔了颔首,手捏一杯凉酒:”我饶你便是,你且先起身,再给我说清了竟是如何一回事儿。“
跪在地上的繇稽元君点头唔了一唔,又仰头望着本仙执,垂首磕头道:“小神还请仙执尊上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小神罪责。”
我瞧着他一副悲戚戚惨兮兮的模样,不大像是装得。只得拂袖说道:“你且说吧,有你家仙主在此为你撑腰,你莫非怕本仙执吃了你不成?”
他傻乎乎地思忖一阵,立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起身后,这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道于我和司天天神详听。呃,险些忘却了,屋内还有一个滴酒未沾的白盏。
原来,姝妤宫中的小仙子荆栀生得花见花开、仙见仙爱(这是繇稽元君的原话,本仙执却瞧着再平常不过。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中出西施’吧),时不时的进出穿梭于星河宫,一来二去,难免会撩惹拨动了某些定力不够神法不精的神仙小心肝。
也算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荆栀仙子初出几百年里头甚是烦厌了星河宫里那位对她时而殷勤献媚、时而打抱不平的讨厌鬼,后过了几百年,才发觉这神仙长得还算平易近人。又将将过了个八万年,她才芳心暗许,将撩动于她心弦的繇稽元君给镌刻在了心尖儿上。
前几日司天天神无意间邀我到凡界一逛,他与荆栀仙子私底下会晤一议,以为司天天神对我很可能生了爱慕之心,为了防患于未然,于是就寻了些托词引得槿萱天神也下凡一趟,不期半路上杀出来个魔族率性而为的倾城公主,生生将一出天仙配演绎成为了“三国杀”。
说到底,小繇稽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顺带促成他家仙主的姻缘,斩断他的孤鸾劫才出此下策。
不过最为悲壮的就数本仙执了,只是因为司天天神在人海里偷偷多望了我一眼,他那厢就顺理成章地以讹传讹,认定他衷情于我。
呃……这黑锅我不背,谁爱背谁来背。
此事算是稀里糊涂地捋顺了,我灌口酒,不禁心痒痒不耐地问道:“司天,你心里,究竟是喜谁多一点?”
我猜测着:“槿萱天神么?”此语一时引得萎靡困顿的繇稽元君奋力一振,眼巴巴地觑着他家仙主。
司天径直摇摇头。
倏尔繇稽元君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弱无力地瘫倒到地上,可怜巴巴地摸着泪。
我又继续猜测着:“难不成,是今日的那位寻你算命的黑衣女子?”
他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
呃,这下连我都成了泄了气的气球了。
二更过后,我回房休息。不期一推开门,一眼便望着了正坐在桌上捧着茶杯喝水的黑衣倾城公主,还有,她身侧威武不凡的黑袍男子。
这人,我许是在哪里晤过一面。
倾城公主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登时笑说道:“你这丫头,明知房中有客,还故意磨蹭。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额,我满脸绯红,忒不自然地觑了一眼,笑道:“你贸然前来,可是有甚事?”心下却不禁思索,她方才的这句话,怎地听着如此耳熟。
她呷了一口茶,正目视之我:“无事,想着多日不见你这丫头,过来看看吧。”
丫头?我声语低微地嘟哝着:“看你也不过几万岁的光景,没准比我还小上几千年,见今能称我为‘丫头’的神仙,可是凤毛麟角。”
她喝完一盏茶,骤然杯沿抵着下唇问道:“对了,他怎么说?”
我脑袋一抽:“谁?什么怎么说?”
旋即心中高山流水地淌过、严天寒地地走过,恍然大悟。她,问的是司天天神,对吧?
我偷觑了她一眼,见她嘴角含笑,眉目间端的是淡然和蔼,丝毫没有魔族中人抑或公主该有的邪魅与架子。
杯中茶气氤氲,我微微一嗅,屋内四周散浮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教人心旷神怡、莫名舒适惬意。
我坐在紫檀木椅上,径直倒了一杯香茗给自个,顺了一口,笑着说道:“司天天神乃神族掌天之神祇,尚在襁褓之中就独缺一瓣‘琉璃玲珑心’,唔,险忘说了,这心又名曰……‘情心’。”
坐在我对面的倾城公主一怔:“情心?”
我喝完一盏茶,维护着仙执该有的优雅姿态,笑不露齿地点了点头:“正是。”
咕咚!
在她喝完了又一盏茶之后,对着身旁的侍卫冷然说道:“扆未屠,我们走。”
我盯着她身旁眉目冷峻、生就得魁梧不凡气宇轩昂的黑袍男子--扆未屠,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想着我们曾在哪里晤过一面,不然怎地看着如此眼熟。
临出门前,倾城公主面上微露愧色,低语而道:“小丫头,关于你父母之事,实在抱歉。”
一个恍惚,如梦初醒。我怔在桌头,不知所措。
这一切,是梦吗?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