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霜降。
昨夜狂风大作,上半夜凛风肆虐作祟,嗖嗖之声直晃得我寝房外的窗棂门户不断挣扎,呻吟之声持续灌入本仙执法耳,我躺着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难以入眠。下半夜,习惯了。
次日侵晨,我起了个大早,窃以为在早起这件事上今日难得功德圆满一回,还沾沾自喜了半晌。待白盏两手廾着水盆伺候我颒沐之时,方才大彻大悟,得,又空欢喜一场。
盥漱讫,她又擎着托盘送过来一碗温度适中的莲子桂圆粥,还有两小碟甘爽可口的小菜。
我甚是慢条斯理地抿完粥,至于小菜压根一箸未动,全完璧归赵地让白盏怎么端来地再怎么端了出去。
漱完口,我压着嗓子唤来白盏:“白盏,借你的青虹剑让我使使。”
她怅然地望着我,哭丧着一张白皙得不能再白皙的俏脸唏嘘两声后,说道:“小主,您……真的要赴那‘仙战台’之约么?”
难怪乎今个白盏起身竟比本仙执还要早一些,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我初以为当初在“仙战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中与神族名义上的帝君黎宸约战“仙战台”不过是私人恩怨,再寻常普通不过,又不是非得拚个你死我活,再者倘若本仙执在“仙战台”之上一不留神搠黎宸一剑,即使捅不死人,那也是有损龙族帝王颜面的大事,他一族不无个别小心眼且赤胆忠心之辈,要是趁着本仙执那日郊游踏青在外在暗地里投暗箭射飞蝗石,也够我喝一壶了。
古人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人诚不会欺我也!
我拢身于她,挝住她的双手,温声笑道:“你这傻丫头,莫不是真以为小主我会同那神族黎宸战个不死不休么?他现今是神族名义上的帝君,而我亦是青城的仙执,你甚时见过有两个君主在‘仙战台’上斗个面红耳赤的?”
也难怪白盏会有此忧虑,自娘亲、阿爹相继身归混沌之后,我一直戾气难消,怨恨渐积,甚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借口。而今,“仙战台”之约怎么看也算得着是一个很合时宜地借口。
她揣着的这个心思虽在本仙执眼中怎么看也算作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但是她这份难能可贵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的心境倒是弥足珍贵,甚为难得!
须知:锦上添花不足奇,一颗真心尤难觅。
我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搂了一搂,谓她道:“这次本小主决计不是骋强,设若我在那‘仙战台’上遭愆受了刁难,你就替我报仇,一剑斩了黎宸,如何?”
见她依旧深眉紧锁,颦蹙难掩,神情黯然的很是愁人。只好假意地控着脸,冷声道:“你见今是不是连本小主的话都要违逆不遵,与外人一般,跟我唱起了反调?”
她连忙战兢兢地朝着我福身作揖,遽色不安地回着:“我……我……”
这实心眼的傻孩子,总以为本仙执这一趟出去定会身上多出几个窟窿来。她钳口难言,我亦只能感叹:“我与黎宸的约定已是传遍了天垠地荒,当初作约之时我还只是青城山的小主,目今各族皆知本小主一步登天,掌了青城仙执之位。假若今日我放了黎宸的鸽子,那么日后我青城的颜面又该着往哪里放?”
顿了顿,我又接着说道:“当日黎宸在仙战台之上用一支九寸乾坤笔打得阿爹魂飞魄散,我此去,亦是为了他老人家讨要个说法罢了。再者,我借你的青虹剑一用,也是怕自己下手失了分寸,伤了那神族便宜帝君。你可还有甚不放心的么?”
话尽于此,她默默无语地退后两步。衣袖娴熟一展,祭出自己青虹剑,交到我手中,柔柔地嘱道:“那小主早去早回。可是需要念芷公主殿下同小主一起,只怕她还睡得沉,未起身。昨个三更天方才回来,要不换念止小殿下……”
我旋即一怔:“怎么,念芷半夜才回山的么?”
她径点点头:“是呀。公主殿下还千叮咛万嘱咐我此事万不可让小主知晓,我前思后想,怕她同那别有居心之人相与,是以不敢有所欺瞒。”
无怪昨日我邀她一同往九重天上走一遭,她连推托困乏,原来此事竟另有玄机。
我太息一声,轻轻摇头:”此事等我回来再作计较,你先与她周旋周旋。”
她垂首“唔”了一声,眼眉处舒展缓和,再无有之前的黯然忧戚。
青城白兮仙执与神族名义上的帝君黎宸相约决战“仙战台”之事已是传的沸沸扬扬,弄得各族人尽皆知。
我以为今个仙战台周遭今儿个定会被一众好事仙神八卦仙娥围得是水泄不通,作壁上观看大戏。
岂料岂料,老神帝未雨绸缪,在此之前已拟了一道诏旨,谕告曰:十月初八时维霜降,众仙卿家须安身在府,切勿走动游歩。
神族规矩向来森严冗繁,一板一眼得颇是正经八百,既今老神帝降旨普宣,恰似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将将浇灭了那些兴致正浓的八卦搬运工。
想那老神帝修行几十万年,悟了多年的道也并不是白悟的。自在我与黎宸“一决生死”的当口来这么一手,委实是姜还是老的辣。
经此曲折波澜,是以我目今立在仙战台上,放眼见到的,也只有黎宸一人而已。一袭直裰皂袍罩在身上衬得他丰神如玉,脚蹬黑色布面绣金沿边龙纹云头靴。满头的青丝乌黑柔顺,很是随意地用一根黑锻带松垮垮地扎着,时而有几缕很不安分的绿云被轻风一拂,搅动纠缠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合拢成一股纤细的绳辫,瞧着颇是有趣味。
如今我两人再一次立在这玉石砌成的“仙战台”上,一时感慨良多。沧海桑田兜兜转转,我白兮也已不再是青城山那个终日里只知息事宁人的小主,物事人非事事休,时光荏苒青葱变,在这沧海桑田中、青葱岁月间,我摇身一变,已是青城一国的掌尊仙执。
黎宸,你知道么,其实,扪心自问,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少停,他温柔轻语地对着我说:“桃子,……”
这一声“桃子”,多少回在魇寐回首梦醒时分之时,我揝着衣襟,心尖疼痛难消地试着唤过千遍万遍。却没有一回,能如他唤得这般的听得令我感慨万千,热泪盈眶。
我拭了一把辛酸泪,说道:“你还是来了。”
他苦笑一声:“你在这里,我纵有千般不是,却不能不来。”
我目光凄凉地望着他,哭得泪雨滂沱:“你可准备好了?”
他无比苦涩地轻轻一笑,双眸微微一阖,坦然温和地说道:“桃子,我欠你的,今日随你如何,我绝对毫无怨言。只求,只求你莫再折磨我,也莫要再折磨自己。”
不期然地,我瞥见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直接碎在地上化为无形之物。
我祭出青虹剑,双眸一瞬不瞬地觑着他,道:“好,我答应。”
声落,青虹剑铮然一声立时朝着黎宸的肚腹位置马不停蹄地搠去。剑尖异常锐利地刺破他的衣裳,没进他的腹中。
青虹剑见血而隐,并未真真地刺穿黎宸的仙身之体。再说,区区一柄凡剑,又如何能真正伤得了神族帝君分毫?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被青虹剑所搠的位置自行愈合。好似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一般。
黎宸抬着一双满是疑惑的如墨沁水的眸子呆呆地望着我,半晌,轻微微地唤了我一声:“桃子,这是……”
我径直奔到他跟前,一把拥住他,哭笑不是地嗔道:“傻瓜,莫非你真的以为我要你如阿爹魂飞魄散一般才肯罢休么。”侧身紧紧地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紧些,再紧些,直到觉得安心了,方才解释:“那日阿爹说不怪你,其实我也知道此事肯定另有隐情,可是阿爹的确是因你而魂飞魄散,我身为人子,自当替他讨回这一剑。现在,你刺了阿爹一回,我刺了你一回。如此两抵,这就叫做:一剑还一剑,我们再不相欠!”
他揽着我,深情款款地将下巴尖抵在我的百千绿云丛间,狠狠嗅了一下,笑得像个稚童一般:“不,我依旧还是欠你的。桃子,我欠你一生,你欠我一世。我们此生此世再也不分开了,好么?”
说着,十指相扣,牢牢地交结缠绕在一起,毫无间隙。
我欠你一生,你欠我一世。我们此生此世再不分开。
一生一世一华年,华年亦逝三世缘。
黎宸,我以为我与你只有这命定的一世情缘,殊不知,前生注定今生三世离缘,爱恨湮灭,终皆是,一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