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无暇的南天门外威风凛凛地立着两排神色肃穆的守门天将,个个金甲银盔,手持冲天槊方天戟,详细盘诘着每一位出入南天门的仙神尊者。大抵神族很是重视这一次君上黎宸与歆瑶天神的秦晋结缡,除了四方天门外添增了多名天将戍卫之外,老帝君还特特从西方地藏菩萨处请来了龙身虎首、犬耳狮尾的谛听瑞兽,帮他助守进出天宫必经之途——南天门。
我手搭凉棚随意眺了一眺,只见整座天宫之上彩霞缭绕、瑞气盈溢,左半天穹有九只九色祥鸟展翅遨游,右半紫冥之上另又六只九色祥鸟脆鸣啼啭,左阳右阴暗和为一。天宫四处都弥散着庆喜的气氛,很好。
我隐身朝着此际在玉门左侧正懒洋洋地舒着四只麒麟足蜷卧一团的谛听走去,它浑身金光闪闪的毛发浓密柔润,每一根都细如银针。可能是感触到了我的存在,在我离它还有一丈的地方,它警惕地微擎着头,身上毛发霎时倒竖而起,临危不惧地从鼻孔内喷出一声沉闷的“哼哧”声,双目则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我。
很快,奉旨守为南天门的诸天将察觉到了瑞兽的莫名举动,秉着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道理,一群人哗啦谨慎围上来,倏将不才本仙执隐身之处堵的是水泄不通。
我冷笑一声,径直穿过一名天将的身墙,提步踱到如临大敌的谛听身旁,俯身在它耳畔轻轻数语。它“呜嗷”一声委屈,旋即耷拉下双耳,垂头丧气地爬在了地上。
万年前,娘亲到地藏菩萨的府邸听经,接连吃了半月素斋,某夜趁着月黑风高、星光黯淡,一棒子敲了在菩萨府邸后花园内正鼾声大睡的谛听瑞兽,本欲淘洗淘洗,上灶刷锅烧水,准备享用一顿神兽盛宴。奈何地藏菩萨早有察觉,观娘亲近几日步履飘浮、双目失神,唯有看见在院中戏蝶引蜂的谛听之时才会变得神采飞扬、眼冒绿光,彼时他已知娘亲对它起了歹意,是以事先在谛听身上藏了一枚“玄机果”,曛旭相随。此果豆粒般大小,其香馥郁,天垠地荒只有地藏菩萨一人能辨识出。今夜他在房中伏枕憩寐,忽失“玄机果”香踪迹,掐指一算谛听命遭戕灾,这才疾忙到灶间寻见正磨刀霍霍的娘亲与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爱兽。
经此波澜,娘亲被地藏菩萨府很是无情地拒之门外。而那谛听,亦在娘亲走后的半月中每至夜深人静之时就会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至于“白念茹”三个字,随之成为了它此生难以磨灭的耻辱。
我神色沉重地看着到处张灯结彩,一整壁天宫除了晶莹剔透的玉色,就是触目惊心的夭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甚为过分的笑靥。远处迎面行来几个手拎喜字红灯笼的绿衣宫娥,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不胜热闹!
一面相颇为圆润的梳髻宫娥敛衣说笑道:“没想到歆瑶天神甚是温婉娴淑,接连数日亲自替君上熬汤煮粥,每回还要亲手奉送到积储宫中,亲眼瞧着君上吃完才肯回府。啧啧,此情此景,着实教人睹之艳羡、闻之落泪。”
在她身旁另有一身姿曼妙的仙娥嫣然一笑,颔首附和着:“常听红儿讲凡间甚是追捧‘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风月,见今君上与歆瑶天神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竟觉得……”
她一行人渐行渐远,耳畔有暖风拂过,断续虚字扣我心弦。
我心头况味杂陈地踏过锦织红毯的仙辄桥,恍恍惚惚中,竟有种“重过阊门万事非”的错觉。奎璧灼灼的桥下依旧是浮云游走、锦霞袅绕,约行数丈,金碧辉煌屋身琉璃的积储宫已然近在眼前。
不知为何,我一整壁身子益发的靠近积储宫,脑海中索性不如打道回府的念头就肆意地强烈。我不知道黎宸当初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对他母后说定娶歆瑶为妻为后,也不知道他对我从始至终是真情还是假意?可是我十分洞悉,他曾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地说要与另外一个女人成亲。在我们刚刚行完周公之礼之后。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对我掏心掏肺过。男女情欢这种事情,有时候如镜花水月,伸手掬捞处,空为无痕无踪。
现今,他余给我的除了一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肉心,还有一地碾碎残破的落英。
我慢步赾走,穿过那道横竖看着都刺眼绞心的红绸缠绕金丝楠木大门。方才那一群嚼口舌的仙娥无心泄露说黎宸与歆瑶此时正在书房内举案齐眉,不想“隔墙有耳”,最后倒让本仙执捡了便宜,省却了一些麻烦。
不期屋内的排场竟要比外头的还要奢侈三分,玉石铺设的通道左右是两扇摆列齐整的檀木镶玳瑁屏风,呈南龙北凤招引之态;另窗扇底下又有玉质屏风一扇,面上描绘的是鸳鸯双栖之景。
放眼巡睃周遭,上下左右入眼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红,映在眼中,一片凄怆。
黎宸此时端坐在案几前正垂首挥笔疾书着什么,面色波澜不动,瞧不出悲喜。一袭碧湖青色华贵锦裙的歆瑶危坐在下首,一双盈波凤目饱含深情地悬在黎宸身上,左右不移。脸上是浅淡的笑容,透着无限的柔情与欢欣。
那是只有看自己心仪之人才会露出的娇态,我素昔里时时在白盏与白涂,还有后来的凤念芷身上瞥见过。
脚下生风的秉笔小仙官面色惶恐地从外赍抱案卷小心翼翼地轻放在黎宸的手旁,又顺手抱起另一旁已被批改过的案卷行色匆匆地奔出了房门。
倾城昨夜状似无意地同我说,待黎宸与歆瑶大婚过后,老帝君意欲还权于他儿子,从此做个不问朝堂事的太上皇。
我当时嗤之以鼻。这缺了大德的老神帝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明知他胞弟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见今已然成为箭在弦上之势,他偏又心安理得地推出了自己儿子做替罪羔羊。
唔,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房内一时沉寂悄悄,黎宸埋头于往来公文,偶尔抬头凝思,对上的正好是歆瑶递上的翩然一笑。
在他第五次抬头时,却未如先时很快俯下,只是淡淡地看着歆瑶,吩咐道:“你不必每次都刻意等我,若是累了,就先回自个宫去。”
歆瑶径直摇头,笑意盈盈地柔声道:“不累。你甚时忙完,若是尚早,我先将粥碗端回去热一热。”
黎宸颤了一颤,面容复杂地沉声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歆瑶笑着摇了两下头:“早已习惯了。”
此话瞬时引得黎宸仙身一凛,足足怔了半天,才缓过神。起身道:“走吧,等喝完了粥再忙也不迟。”
歆瑶一愣,似未曾料到今日的黎宸竟会变得这般善解人意。低头偷偷轻拭掉覆在眼中的晶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我亦惊诧。略略回想一下存在心底的歆瑶,与目下的全不可同日而语。昔年的歆瑶飞扬跋扈、骄横狂妄,忒地目中无人。
现在的她……颇具帝后的端庄与宽和。连不才本天神都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更适合做那母仪天下的帝后。
觑着远去行走在一处甚为和谐的二人身影,我心尖儿上倏然掠过一个大为荒唐的想法: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我僵立在原地,心头是不经皮肉直透骨髓的寒冷。痛彻心扉地踱步出门。
忽地脑中很突兀地忆起素昔一幕。右手捏诀,随意朝后一挥,随之心灰意冷地回头一撇。
便在这回眸一瞥间,周身霎时像是被浇过一盆万年寒水,遍体僵冻。
在方才黎宸坐过的位置上头,宣纸长卷缓缓滑开,一副妙笔丹青临空悬立。画面之上颜色犹旧,许是绘了多年缘故所致。
画上着眼之处尽是一片望不见头的紫色鸢尾花,而在花枝摇曳间,落落大方地立着一个冰雪聪明、白璧无瑕的垂髫小姑娘。
而画中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聪明伶俐、温婉纯善的垂髫小姑娘,正是目今青城国仙执不才本天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