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傲天,有我在此,你休想伤吾儿分毫。
天地孑孑一阵瞿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着一身鹅黄云织锦衣的神族老帝后在万千金甲兵中犹如鹤立鸡群,一双狭长凤目泛着极为浓炽的怒火与恨意,死死地投在傲天身上,一瞬不瞬。
她毫无惧色地大步流星,哪怕明知前方千军万马、哪怕明知前方危机四伏,她,也绝不能让任何人轻易损伤黎宸丝毫。
她为他曾步步为营殚精竭虑,即使今日要与整壁天垠地荒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咯啪、咯啪、咯啪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下透着的是毅然决然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她语气透着凌厉,狠声道:“你说的不错,黎宸的确是你与本宫所生之子,可是那又能如何?他是由本宫怀胎三载、抚育万年而成,他身上流着的是本宫的血脉,谁也别想把他从本宫身边夺走。”
被风拂乱的裙角随意翻卷着,她用修长的手指捧着黎宸棱角分明的脸颊,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一块贴身素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尘垢,和颜安慰道:“孩子,莫怕。有母后在此,谁也伤不了你。”
一缕穿透层叠乌云的日光,直射在老帝后鹅黄的锦衣上,一时间璀璨熠熠,像是无边晦暗里开出的一株牡丹花,惹人注目。
所有人屏气凝神,具全神贯注地望着两军阵前颇让人心酸动容的一幕。
老帝君面色一冷,语气冰凉地寒声道:“阿搦,本帝君命你剿灭叛军,除了君上黎宸,其余人……杀无赦。”
阿搦垂首领旨。
他不敢对老帝君的圣意多加揣测,既然他说杀无赦,那就鞠躬尽瘁吧。
顷刻间,神族四十万金甲兵在阿搦的一声令下,犹如长河浪涛,向着敌人湍泷攻去。
神魔两族的第二次交锋因为势均力敌,足足厮杀了一日一夜才见分晓。
而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傲天麾下的桀骜将军乘着黎宸懈怠无备之际,从怀内暗暗掏出一支魔力腾腾的乾坤笔很辣如斯地朝他背后刺了过去。
倏听一声“不要”的焦灼声,神族一名金甲小兵眼明足快挺身而出,硬生生地替黎宸截下了乾坤笔的吞噬之力。桀骜显然被半路杀出来忠心护主的白脸小兵怔了一怔,殊不知战争上所有的事情均在瞬息万变之间,待他想要从那小兵腹中拔回乾坤笔再欲推向黎宸时,已被有所警惕的黎宸一记金龙爪轰得筋骨寸断。
那名小兵软弱无力地瘫在黎宸怀中,头上金盔甲似本配得极不合衬,他将将头一歪,金盔甲也随之跌落在了被鲜血染红的沙土上。
满头青丝如云飘逸,纷纷飘在泠风中。
而散落了绿云的小兵眉眼如画,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自己昨日才娶回府还未来得及同房的歆瑶天神。
歆瑶嘴角携着一缕猩红的血丝,抬着洁白光滑的柔荑轻轻抚摸着黎宸的眉梢眼角,勉力从脸上挤出浅浅的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却怎生能忘得?黎宸,我……”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接着手一颓,登时香消玉殒。
黎宸肝肠寸断地抱着歆瑶,这个人自己从来未曾真正爱过,哪怕一丝一毫。即使她同自己已有夫妻之名,他在心中也从来不曾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如今,这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为了自己付出了她的一切,至死无悔。
此生,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却怎生能忘得?
爬在地上的桀骜抬头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骤然垂首收回阴鸷的目光,嘴角冷冷一扬,握着乾坤笔赫然起身,如一道凛冽寒光再一次刺向黎宸。
黎宸细致入微地将歆瑶嘴上的血渍拭净,把她的万千青丝收拢在一起压在头下,语声温柔地说道:“歆瑶,你先在此好好休憩一会儿,看我如何与你报仇。”
袍角迎风而起,手下捏诀结印,厚薄适中的朱唇微微轻颤:“乾坤笔,杀。”
下一刻,本与桀骜一直对外的乾坤笔在千钧一发之际倒戈相向,势如流光地穿过桀骜的心窝,在黑云垂空的天际兀自徘徊三圈后,径直落在了黎宸手中。
黎宸面色晦涩地瞥了一眼手内的乾坤笔,自从上一次被母后借走之后,辗转终于物归原主。可这笔内的无上仙法……罢了,回来了就好。
桀骜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最内嗫嚅着:“帝君,我……”力气皆逝,仰天倒地。死不瞑目。
而黎宸心内却是大吃一惊,神色遽变。他……他最后所称臣之人,竟然……竟然是神族老帝君的方位。
他疾忙举目望向老帝君,对方的一双阴狠诡谲的毒目也正注视在他身上。清风一掠,他又变回成为了万年如一的羸弱老者,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凭空臆想。
魔族大军在桀骜遽逝的刺激下,抖擞起精神奋力诛杀,却最终改变不了败局之势。
眼看全军覆没的桀骜心下一横,从怀中掏出一枚灼灼生辉可以封印天地、颠覆乾坤的“封天印”,桀桀冷笑:“大哥,此封天印本是我用来破你玄火鉴之用,为防万一,我特地在这印上封入了乾坤笔、噬戾珠、轩辕剑三宝仙力,今时即使拚上我一族覆灭,我也要拉着你一道。呵呵。”
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即是死无葬身之地之时,却听九重天上仙音袅袅:“傲天痴儿,还不与我放下屠刀。”
满天乌云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晴空碧天。天上云霞缭绕紫色氤氲垓心,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衣女子。
傲天一时反应不过来,痴痴地望了白衣女子一阵子,虔心跪地道:“傲天恭迎神母。”
老帝君亦涕泪纵横地随在其后,五体投地哽咽道:“黎臻恭迎神母。”
战场上扑簌簌肉身撞地声,万千将士齐躬身叩首,恭敬道:“天垠地荒,恭迎神母。”
神母微微颔首:“众将士请起。”敛眉垂目,轻启朱唇:“黎臻、傲天,你二人可知罪?”
黎臻、傲天兄弟二人遥遥相望,四目相对,神色郑重道:“儿臣知罪。”
神母眸光清冽,怅怅一叹:“你二人本是同根生,何苦要为一己私欲大动干戈。黎臻。”
老神帝羸躯一颤:“儿臣……在。”
神母淡淡道:“黎宸虽非由你所出,却也是我黎家仙脉,桀骜之事我不予追究。你若明大道,便随我重修无上圣法,涤心除垢。可愿?”
老神帝龙眉一蹙:“可是……”
神母道:“神族一脉国祚永昌,此事用不着你操劳。”
老神帝垂首沉吟半晌,最后只能点头作罢。
神母欣慰一笑。转头看着傲天,平心静气地唤了一声:“傲天。”
傲天拢了拢衣襟:“儿臣在。”
神母看着他:“你与兄长多生嫌隙之心,且犯下不伦之禁。而今失之桑榆收之桑榆,你也随我一道重修无上圣法,涤心除垢。可愿?”
傲天俯头:“儿臣唯命是从。”
神母来去匆匆,良久,不知谁率先抬袖,指着天上的一轮虹霞欣喜道:“快看,好漂亮的虹桥。”
天,终于放晴了,不再沉黑一片。
……
青城山,后院梧桐树下。
时维夏月,古木参天的大树郁郁葱葱,炎阳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撒在地上,形容一朵朵不规则的皎白芙蕖。
神母目光柔和地望着此刻正坐在大树底下吃茶的绛紫袍男子,绽破眉颜,低低轻唤道:“大师兄,别来无恙呀!”
树荫下,吴潼天神擎杯的手很明显地一滞,举目望着远在天边的曼妙身形,忍着内心的滔天波澜,眉梢一挑,笑道:“别来无恙,小师妹!”
清风徐徐,茶香四溢。此时此刻,恍若一场做了数十万的大梦,而今,梦醒时分。
……
五百年后。
青城山脚,幽幽古径。
满山青翠交柯错叶柳绿花红间,一缕凉爽夏风蜿蜒拂过,不经意间,曳动远处树杪花梗。
层叠庇荫下,步履款款地走来一眉眼如画身着樱子红对襟襦裙的俏丽女子。而在她身后一丈之处,尾随着一个白衣如雪、头包总丱的小女娃娃。
此时小女娃娃一脸的委屈,小嘴撅得高高上翘,一双水汪汪清澈见底的眸子上皆覆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脚下是故意的乌龟爬。
很快,俏丽女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大是不情愿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若是再这般故意磨蹭,怕是我们两个天黑之前也转不到黎山老母的府邸。”
白衣如雪的女娃娃包了包眼中渗出的晶莹珠花,倏然顿住步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俏丽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泫然欲泣地嚷道:“娘亲,我不要拜黎山老母为师,更不要去骊山。”
俏丽女子滞了滞身子,头也不回地沉声问了一声:“为什么?”
女娃娃倔强地屈膝蹲在地上,双手箍住膝盖,仰着一张可爱的小脸嗓音略带哽咽地说:“淳哥哥的师父是钟毓小师叔,素芊妹妹的师父是娘亲,为何我不能同他们一样拜娘亲为师,或者小师叔也不错呀。”
她娘亲被她这一番说辞打得措手不及,愕然怔了半晌,心道怎么现在的娃娃都精进得如此可怕,这可让她这为娘的如何是好哟。
还未待她回转过神,趴在地上的女娃娃像是突然受了无限的委屈,头也不抬地觑着地:“还有,娘亲与阿爹一直说我是你们的女儿,可是为甚淳哥哥与素芊妹妹都姓元,只有我跟着娘亲姓了白?夫子说子随父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为何我不能姓元呢,娘亲?”
俏丽女子顿觉天旋地转地抚着额角,勉强笑了两声,拧眉愁容道:“你这爱较真的毛病竟是跟谁学的?我看呐,你莫叫白夙了,不如改叫‘白较真’好了。”
小白夙猛然抬起头,眼前兀自一亮,立时从地上爬起顶着总丱欢快地奔到她娘亲跟前,一把抱住她娘亲的身子,眨着小眼睛天真灿漫地开口问道:“娘亲娘亲,你同阿爹说说,我改名叫‘白较真’好不好?”
俏丽女子径直摇摇头:“不行。‘白较真’三字太俗气,我看呐……”故作沉吟一番,情不自禁地刮了刮小白夙嫩润的鼻尖,道:“依我看,不若叫‘白夙真’。”旋即摇头否决:“唔,‘真’一字涵义虽好,却太不适合女儿家,我看贞淑的‘贞’倒还不错。白夙贞,倒也像个女儿家的名字。”
“白较真”十分欢愉地跳着脚,笑容灿漫地抬头望着她娘亲:“娘亲,那么以后我就叫‘白夙贞’好不好?咦,念起来,这名儿念起来与素芊妹妹的名字倒极为相似。”滴溜溜水盈盈的双眸一转,笑得很是得意地道:“娘亲,若是将中间的‘夙’字拆换成素芊妹妹的‘素’字,这样看起来是否更像些模样?”
白素贞?
俏丽女子打量了她一阵,万般无奈地叹口气:“随你罢。”半仰头瞧了瞧天色,随手招来一块祥云,柔声叮嘱道:“取出你的白乙剑稳住身子,若是再耽搁,恐怕黎山圣母真要逐你出师门了。”
一听娘亲说得如此严重,虽着被逐出师门正中她的下怀,可是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手法娴熟地祭出一柄寒光灼灼的长剑,两只小手揝紧光滑的剑柄,垂睑阖目,轻轻抖颤着细密微长的睫羽,镇定自若道:“娘亲,我们走吧。”
俏丽女子垂首看了她一眼,极为怜爱地揉了揉她头上的小圆包,径腾起云头往骊山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