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睡了很久,仿若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是一片充盈了紫色花海的园隅,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一只长喙黄莺隐匿在碧水湖畔的千年柳树桠杈间,埋身阴翳啭啼悠扬。树上的嫩绿枝条奋力吐着新芽,开得恣肆葳蕤,明媚温煦的阳光垂泻普撒如璀璨灼眼的素珠,每一颗都明光烁亮,弥足珍贵。园中另一僻静角落稀疏绽着几株花色艳丽的虞美人,薄嫩的瓣叶质轻如绫又似彤云朵朵彩绸片片,花姿婀娜随风翩跹,盛得极为窈窕!
远处水平如镜的湖面恬静淡雅,与倒影在镜面的树影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清澈见底的湖水晶莹剔透,掬起一把,清冽澄明,湖心偶尔游过几只色彩斑斓的水鸭子,闲情逸致颇是愉悦惬意,待水鸭行经过后,水面波纹叠叠,泛起阵阵涟漪。
很快,一切恢复如初,如昔如往,好似从未发生什么一般。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似乎有谁小心翼翼地攀爬在我身上,伸出胖乎乎肉嫩嫩的小手轻轻拂过我左侧脸颊,隐隐听他口中小声嘟囔着:“姨娘、姨娘--”
他的叫声很轻很柔,我摸了摸额角,缓缓睁开惺忪睡眼,着眼处竟是一个长相颇为秀气的奶娃娃正手拿狼毫笔,在我脸上不亦乐乎地涂涂画画着。我眼带茫然地盯着他,见他咧开嘴笑得很是得意,不禁开口询问:“你在作甚?”
他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手下仍旧不肯停歇地径直奶声奶气回着:“淳儿在画游水乌龟呀。”
说完,他才豁然醒悟,低头一瞧,发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便是“哎呦”一声,连人带笔圆鼓鼓地给滚下了床。
我匆忙爬起身,下了床榻将他从地上抱起,见他只是傻乎乎地望着我,一声不吭,仔细替他查验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何处受伤,于是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凝视着他的炯炯双目柔声问道:“你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甚?”
他咽了咽口水,嘴角上挂着一丝晶莹纤细的银涎,呆呆地回着我:“姨娘.淳儿的游水乌龟还没画完--”
原来这奶娃娃名叫“淳儿”,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公子,胆敢在本仙执脸上为非作歹,真是胆肥得令我甘拜下风。
我有心拒绝,可是看他一双盈盈辰目可怜巴巴地盯得我心尖儿发疼,于是伏枕躺好,和颜悦色地道:“既未画完.那你便将你这栩栩如生的游水乌龟画完吧。”说讫,认命般地双眼一阖,随他任意折腾。
他见我并未制止,还十分配合地躺下任他随意涂抹,瞬时雀跃不已地滚下床,拾起地上方才被他狠心抛弃过的玉管狼毫笔,蹒跚着小身躯走到房内紫檀木桌前,俯身攀上矮椅,用柔软细嫩的小手五指摊开撑在桌面上,另一只小手揝紧笔身,谨小慎微地在纹了傲骨寒梅的歙砚内蘸了蘸,待添饱了墨他疾忙回身攀下紫檀矮椅,这才屁颠颠地重新爬上床。
等万事俱备,他跃跃欲试想落笔描绘之时,不期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入睑就是他正鬼鬼祟祟地对着我的粉白小脸欲行不善之举。
来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下床,低声怒斥道:“淳儿,我说过多少次了,姨娘睡着的时候你不准再到这里来,你要是再不听娘亲的话,那我就只好请夫子来罚你誊写《千字文》,--还有《道德经》。”
淳儿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张大嘴巴:“啊?”
他娘亲白盏继续佯装恶狠狠的模样,小声道:“写不完不准睡觉。”
淳儿看着面前怒目圆睁的娘亲,惶惶不安地绞着衣角,眼睛瞪更大了:“啊?”
白盏看着他,继续悠然地悄声说道:“若是写错了一字,还要重新再誊写,直到写对为止。”
“啊--呜!”天真无邪的淳儿见自己娘亲比前日遇过的吊睛白额大虫还要凶猛千倍,立时撅起小嘴,一双柔嫩的小手拽着白盏的衣角呜咽哭了出来。
我于心不忍,从紫海棠素面锦被内爬起身,伸手拉过淳儿的小手,抱他上床,笑说道:“你这娘亲,平素看着一副温婉娴熟娇柔不堪的模样,不成想也有做恶妇毒母的天赋。乖淳儿,莫哭,有姨娘在,便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白盏整个人似乎还未从我醒转过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许久,才扑过来抱着我,声音哽咽地叫道:“小主,小主,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我--”
我抬手摩挲着她的身背,微微拍了两下,温声慰道:“好了,快莫让淳儿看了你的笑话,不然你的威严又何在?”
本以为她被我这一劝慰心头会好受些,没想到哭得益发的伤心,浑身颤抖不住,泣不成声道:“小--小--主,我--我--”
我仔细抚摸着她的后背.心头突然像是被甚东西堵了一般.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很快湿了半边眼角.躺了几日.不想娑般若的反噬之力终于消散殆尽.果然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
索性.我抱着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后来淳儿见他娘亲与姨娘哭得撕心裂肺.房内又剩自己一人闲着无所事事.于是微微竖起右手食指.在舌尖儿上沾湿.径点在左右眼角之上.又拚命挤在我与白盏的身下.蜷缩好小身板跟着一块哭了起来.
我与他娘亲无意瞥见他的小动作.颇是好笑地四目相对.旋即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我哑然失笑.淳儿的阿爹元珩秉性谅直坦夷.他娘亲白盏天生又是菩萨心肠.性子更是耿纯温和.怎地这二人生将下来的孩子.精致可爱的模样肖了白盏不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又肖了谁呢?
我抚额轻叹.苦笑一声:[白盏.淳儿虎头虎脑.想来以后在外定不会受委屈."
白盏面色羞惭.绯红了双颊.眼中充满疼惜地望着淳儿.压着嗓子说道:[淳儿平日里跟随阿珩的小师弟为非作歹.耳濡目染之余.性子大半随了小师弟的."
我了然于胸地[唔"了一声.思忖原来如此.看来.元珩的这位小师弟倒也是个天资颖悟.聪慧伶俐的妙人儿!
是夜.白盏服侍我用完膳.不移时又端来了一碗盛得满当当的乌黑汤药.她笑盈盈地送到我面前.嘱道:[小主.这是药王师父亲自给你煎的补气安魂药汤.快趁热服下 ."
我颤着牙齿.深锁弯眉.惴惴不安地问道:[补气安魂药汤?"
她略微点了几下头.目色柔和地道:[是呀.药王说小主羸瘵难消.将此药吃个旬日.沉疴痼疾方可痊愈."
旬日?
我顿时哀嚎一声.苦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颊痛苦道:[白盏.你不如杀了我吧."
平心而论.药王上神煎熬药汤的手艺不错.我抱着慷慨赴死之心颇是胆战心惊地将唇面稍微触碰散发着氤氲热气的药汤.再用舌尖儿战兢兢地一舐.唔--犹饮山涧清泉甘冽爽口.其香似如雾中丝丝缕缕的荷香.沁人心肺.
此药之美味使人欲罢不能.满口生香之余又生意犹未尽之叹.端的是一碗令人热泪盈眶的好汤药!
饮尽药汤.白盏嘱我早些安歇.又道我连着睡了七八日.切记莫要鲁莽外出.有甚急事.千万要等明日再作计较.后又甚不放心地跑来与我同榻而眠.架不住我软磨硬缠.于是便将我是如何来得药山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我伏在桌头上晕厥过去之后,正逢白盏着传音木鹤前来青城打探娘亲一事的进展如何,那木鹤唤了我半晌见我纹丝未动,方觉事有蹊跷,当即转回禀报了白盏我的实情。白盏一听我出了事,已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即刻腾云驾雾地赶来青城,她不谙医术,见我沉睡不醒恐我仙元有失,便自作主张运我回了药山,并着请药王上神替我把脉诊治。
直至药王瞧过之后,说我此次乃是旧疾顽疴,再者悲忧突至,歇息几日再喝上几服汤药自无大碍。
白盏翻了个身子,神色甚是担忧低凝视着我道:“小主.药王师父说你的病乃由悲忧突至所致,你竟是有何悲忧之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往里挪了挪身子.紧挨着她.不胜欷歔地将倾城公主说与我听之事悉数道给了她.
说完,只听白盏低低地“唔”了一声,再无任何反应。我以为她是困倦难捱,便一个人琢磨了一会儿,只觉心尖儿上隐隐绞痛,直捂着胸口蒙头睡了过去。
夜半,隐约听到身旁的白盏将脸埋在锦被内嘤嘤啜泣,我方恍然:她是怕我跟着伤心,是以才避着我,一个人躲在被窝内痛哭。
窗外夜色朦胧,很快,渐渐地,起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