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潭几百年前还是门派禁地,寻常弟子峰主不得而入。往后几百年,倒也还是禁地,不过相对宽松许多。蔚霁初收了臂弯间的拂尘,两手空空,迈开的步伐极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的挪动,但在旁人眼里看来,似乎只是在赏景。
剑锋破空,既快且准的直取蔚霁初后颈。破竹之势,势不可挡,此剑自带的气势能开天辟地,锐利得目空一切。
蔚霁初身形瘦且韧,背影宛若由玉石打造的竹子,风姿卓绝,放眼修真界也算是独一份。她没有动弹,反而任由那道锋芒直逼后颈,有恃无恐。锋芒乍断,堪堪停在离她皮肉半寸处,而迸发出的劲道,则是被她不动声色的化去。
“甚好,依旧如此。”
“百余年间,掌门又精进了。”蔚霁初缓缓转过身子,神色有几分笑意。
那人手中的剑寒芒乍现,散发着冷幽幽的气息,不过很快就被收起,再不能窥探这至宝半分。逐月阁掌门楚朝闻,修真界万年间的翘楚,翘楚中的翘楚。他在修真界的名气虽大,但外界对他的了解却是知之甚少。
楚朝闻修的是无上大道。
楚朝闻十岁就结丹,注定要为修真界刻画上最深的一笔。
楚朝闻......
除了会修炼,他就是个傻子。
蔚霁初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她不应该在掌门面前这么放肆,但这样想来,好像掌门也不会计较。
天道是偏心的,它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楚朝闻,包括容貌。
芝兰玉树本应给人一种温润而儒雅的感觉,偏偏到了楚朝闻这里,硬生生幻化成尖锐的冷,极致的剔透。芝兰玉树的骨,冰冷剔透的皮,秋水是为神,月色是为眼,连发丝都受到了眷顾,宛若绸缎丝质,又如水色月波。
“嗯。你历练归来,六壬峰有何需要添置的,只管拿便是。”楚朝闻没有掌门架子,旁人也没机会见他,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人,在蔚霁初看来就是个小长辈罢了。
嗯,“小”长辈。
“门派里哪里需要你操持,怎么出关了?”蔚霁初能在外面看见楚朝闻,是一件很惊奇的事情。毕竟,掌门除了修炼,旁的也不知道了。
他连逐月阁五主峰,十二小峰的峰主都认不全。
“.......”楚朝闻被蔚霁初梗了一下,喉结上下滑动,又吐不出什么来。
“我跟你开玩笑呢,掌门别介怀。”蔚霁初脸上神色活络起来,楚朝闻再过一万年也还是楚朝闻,什么变化都没有:“下界魔族有动静,鬼族也出来活动了。”
楚朝闻听到鬼族的时候狠狠皱了眉头,转瞬即逝。
“十年。也许更快。”楚朝闻沉默良久,只吐出这么一句。
“够了。”蔚霁初接一句。
“你去吧。”楚朝闻拿起石桌上的书,也不看她,好似寻常打个招呼一样。也不觉得蔚霁初离开过百年之久,恍若还是当年的小辈。
“好。”蔚霁初出了无涯潭,从此处往北走,能到长生殿。
漠北的雪,塞外的春,既温柔又残忍的风,通通被揉捏进这地里。方寸之地,就能识尽世间景色。你要问人世间跟修真界的差别在哪里?
没有差别。
山路蜿蜒间,又转过几个弯,脚下铺的青砖干净而带着岁月的厚重。此处不常有人来,路边小巧的石塔里小火苗跳跃着,不论昼夜的烧着。万年古树静默的守候在路边,气息宁静而悠长。
长生殿建造得简朴,经过历代翻修,庄重威严感与素雅并存。这是一个被修真界遗忘的角落,时间,灵力,在这里都变得不重要。生与死的边界,在这里变得清晰起来。一大殿十二小殿,纵然是生死也被分为三六九等。
曲径通幽,飞檐翘角间隐约能让人想起凡俗的烟火味。大门常开,里头灯火透彻,终年不熄。烛火泠泠的泛着幽光,却透着一股冷意。魂火不息,修为不灭,这是门派大能才能点亮的魂火。
一千八百七十二盏,唯独缺了正中间那一盏。
如若只剩半盏魂火,既是魂归天地,礼还宗门。蔚霁初绕了一圈,挑挑选选,选了个接近正中央的位置。中间的魂灯已经移开多年,但旁的位置却是没有人敢放魂灯。莹白如玉的灯盏被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这是一个崭新的魂灯盏。
“看来,六壬峰是要添新人了。”周渃袂笑意盈盈,身上穿的袍子柔软的跟春水一样,随着她的身姿摆动,好似能荡漾出一圈涟漪。
“未必。”蔚霁初听她调笑,慢慢的回应着。
“你出世百年,功德也该攒够了,只是怎的还没动静?”周渃袂杏眼小口,眉目间最能体现出软糯,此时神色带上几分不安,让人忍不住垂怜。
“我不知道。”蔚霁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负气,势要与天地争攻的少女。现在想来,当年的确天真,若真能让人起死回生,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意难平。
“罢了,你又不欠他们的。”周渃袂随手拿出小玉瓶,往魂灯里倒了几滴:“只是空泠的魂灯越发不稳定,无极峰的弟子太年幼,实力也不出众。她要是没了,那便是彻底没落了。”周渃袂柔柔的口吻,虽有愁思,但不惹人厌烦。
蔚霁初收回双手,嘴边露出几分笑意:“我身在俗世,可也听闻其余几峰的弟子,这些年来越发骄纵。宗门有宗门的规矩,各峰有各峰的约束。”
“是啊,我临烟阁到底是第一大宗门,还是不要被有心人抓到把柄才是。”周渃袂如水的杏眼中闪过几分神采,语气柔糯中藏着锋芒。
入夜,宗门里依旧热闹,临烟阁弟子的吃穿用度,放在修真界里也是独一份的好,哪怕是那最低等的外门弟子每月也能领上不少额度。往西边的崇光殿专门发放宗门弟子的额度,哪怕是五主峰十二小峰的峰主也得留几分情面。
六壬峰对弟子管辖一向宽松,只要恪守宗门规矩便不多约束。蔚霁初特意让筱绡给自己拿了一套内门弟子的衣物,又将头上的饰品全摘了,简单梳了个发髻用发带绑住便罢。收敛一身气息,看上去就如寻常弟子无异。
筱绡将她换下的衣物收拾妥当,忍不住频频往蔚霁初身上看:“你就是换了这身衣衫,还是跟别的弟子不一样。”
“六壬峰的月例领了吗?”蔚霁初也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作峰主打扮的话,自然就抓不到痛脚了。
“你这副打扮,不就是要跟我去领月例吗?你可算是搭把手救救这六壬峰了!你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给我脸色看的。”筱绡的语气,活像是在抱怨无能的丈夫,她人又长得娇媚,换做寻常男子定要看酥了心。
“筱绡道长,我们可以走了吗?”蔚霁初好笑的看她抱怨,性子还是那么难伺候。
“哼~看在你给我打下手的份上,本道长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筱绡翘着手臂,走在前头,而蔚霁初呢则扮作寻常弟子跟在她后头。
两人穿过一众弟子聚集的前堂,又上了二楼,人才少了些。但前来领额度的弟子也不算少,筱绡熟门熟路的排队,蔚霁初却皱了眉头。筱绡见蔚霁初不解,才小声道:“怎么?领东西排队很稀奇?”
“六壬峰跌落榜首?”蔚霁初记得,六壬峰的实力一向是压榜首的。
“相反,在榜首上稳稳的呆着呢。”提起这个,筱绡就翻了一个白眼,恨不得将那些人的脑袋给拧下来。
“很好。”蔚霁初松开眉头,仔细想想也就明白其中缘由了。
想要瓦解敌人的第一步,便是断了敌人的粮。但谁让六壬峰连任榜首多年,修真界向来是谁实力强谁说话,得到的资源也就越丰厚。眼见着打不过六壬峰,便只能从道德上入手。觉得六壬峰霸占资源多年,害得旁人修为停滞不前。
不得不说,排了好半天,好似他们这条队排的特别慢,这不才到他们。筱绡将六壬峰的玉牌亮出来,那弟子见了随手将一枚储物戒扔给筱绡就让她签字。储物戒里的东西,蔚霁初早就用神识扫过,哪怕是偷工减料也不能这样算吧?
“等等,为什么六壬峰的月例少了这么多?我六壬峰弟子虽没多少人,但你这份额是弄错了的!”筱绡登时被气炸了,少说六壬峰也有一百多号人,个个修为都算是翘楚。却连灵气丹都少得可怜,这样还怎么修炼?
“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解释过吗?掌门体恤门下修为低的弟子,资源上予以倾斜,不是各位峰主都同意的事情吗?六壬峰蝉联榜首多年,不会连百号弟子都养不起吧?”那小弟子不耐烦的摆摆手,显然是不想再跟筱绡纠葛。
“六壬峰门下弟子达金丹期的已有六人,就凭这六人的份额,这里也是不够。”蔚霁初声线随和,不见情绪。
那弟子翻了个白眼,六壬峰盘踞榜首多年,丰厚的家底宗门里谁人不知?怎么这些年越发斤斤计较起来?别说是金丹期的份额了,就算是元婴期的份额,也得削!谁让六壬峰一家独大好些年,惹得其他峰主不满,偏生要弄它呢。
“六壬峰穷苦至此,你便向掌门求情,让掌门多拨些份额给你们呗。让让,下一位。”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显然是没在怕筱绡,言语中的讽刺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