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杯酒敬故人
凤兮脸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脚下湿了一大片土壤,一时半会儿没点反应。
沉衍在一边屏气看着,好像不忍心去打破这份宁静,最终还是想唤回失神的人儿。
“凤兮?”
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沉衍连说话都是小心的,深怕一不注意,这稀薄的空气会突然支离破碎。
凤兮木讷着,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地上的葫芦,就像看到了最心爱的东西突然消散了一样。
她悲伤地蹲了下来,身子往前,“咚”的就跪了下来,手指颤抖着捡起地上的葫芦,捧在手心里细细看着,好像在看是不是哪里被摔坏了。
“怎么没坏呢?怎么没坏呢?”
凤兮自言自语地问着,好像特别希望能在葫芦上找到一处裂纹,就算是一道极小的破裂,怕也会是凤兮心里的慰藉。
可葫芦终究不是易碎之物,无论凤兮来来回回看了多少遍,这葫芦硬是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破碎或者即将破碎的样子。
那时凤兮的样子,就像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孩子,最后心急如焚,再也捺不住了脾气。
沉衍看着,凤兮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哭,就像泪水流尽了一样。
归兮山的山头,是人界最接近天的地方。
在那狭窄的天地之间,凤兮突然仰头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啊——”
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沉衍这能这么描述,因为他听着,心里也像刀绞似的。那一刻,天帝皆为她而悲伤,墓地的一草一木都像是听懂了她的哀嚎。
花断肠、叶悲泣。
那就像是故亡人,给凤兮最响亮的回应。
沉衍想要走过去抱住她,抱住这个椎心泣血的可怜姑娘。可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又或者是身上压了千斤重,他不知道该如何迈出这第一步。
像是终于吼完了全身的力气,凤兮不顾浑身早已是血,此刻,眼前的目标,就只是启巫石碑前的那个酒杯。
凤兮笑着,像是看到了昔日那个笑意晏晏的银发少年,她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吃吃地笑着,端起那酒杯,混着嘴角的血和泥,一并喝了下去。
干脆而决然,一气潇洒。
而后她扶着碑身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也不要谁帮她,自己就站好在了启巫的碑前。
她低头又添了一杯酒。
这葫芦装酒就是好,哪怕是洒了一大半,需要的时候,还是会存着一些。
“第一杯,敬你!”
她说的如此豪情,洒脱对酒,举杯壮饮,丝毫不顾嘴角的血。
然后她继续走到聂叔远和聂大婶的碑前,又敬了两杯。
她说:“大叔大婶儿,是我对不起你们的付出!是你们让我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暖,我无以回报,可我保证,小笙的下半辈子,定然会衣食无忧!”
她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然后转过身来,看着那一座座冰冷的石碑,眼神扫了一边,那个人生前是什么样,几乎都在脑海里闪了一遍。
是她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的信任,对不起他们的照顾。
她手一挥,将那酒杯掷了出去。然后直接举起那酒壶,对着自己就是一通乱灌。
血、泥和酒,三者混合在了一起,凤兮知道是什么味道,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愧疚。
想要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弥补,可是人不在,她也不复从前。
是无奈,也是无力,更是对自己的憎恶。
沉衍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动不了也发不了声。其实谁也没有对他施什么咒,一开始就是他自己对自己设下了牢,也是他心里对凤兮的一种放纵。
可是看着逐渐做出疯狂举动的凤兮,他的瞳孔逐渐骤缩,就怕她会出什么事。
但他也明白,现在是不能去打扰的,过了这一遭,一切都会归于平静了。
当酒壶里面的最后一滴晶莹的酒,缓缓滴入凤兮口中的时候,她一下就将葫芦抛了开去。
就像是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直到手被烫的血肉模糊的时候,凤兮才肯将她松开。
他们都明白,这是凤兮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却也是一种救赎。
她猖狂的笑着,好似那万丈悬崖边的一朵野花,身下是望不尽的深渊,抬头是看见希望的阔天,她们一样,坚韧且不自甘。
沉衍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对凤兮,是打心底儿里的敬佩。
“哈哈哈……好久没有喝的这么痛快了!”不燥的晚风,吹着她的骄傲,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大口喝酒吃肉,最单纯的日子。
“欸,我说小怪,你酒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了,一杯酒才下肚,这……这就醉成什么样了,哈哈哈……”
“毛毛,就你平时训我训得最凶!怎么样?现在还敢不敢了?”
“哟哟哟,这不是卓枫嫂家的小妮子嘛,说!啥时候背着你娘学会喝酒的!”
“小丫头不能喝酒啊,嗝……你要像你隔壁家的那个……那个悦丫头一样,什么胭脂啊,珍珠粉啦,全,全都搞上!”
“……”
凤兮大概是看到了什么,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又语重心长,疯疯癫癫地不成样子。
而她口中的这一切,在沉衍的眼中,都只不过是一座座孤独立着的石碑。
凤兮说着说着,突然就梗咽起来,她笑着脸蓦地就僵住了。仔细回想起来,她还没有和他们这一群人,好好的告个别呢!
“可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沉衍看的心痛,若说凤兮什么都不懂的话,其实她自己是最清楚的。
话锋一转,凤兮仰起头,眨巴着眼,想要把快要溢出的那点晶莹,给拼命憋回去。
收拾好了自己,凤兮这才有重新看着那一排排的墓碑,或者说,再重新面对归兮山的老老小小。
“我们归兮山的缘分呢,大概是走到尽头了。”她好像在故作轻松,尽量维持着先前轻快的气氛,“从此以后,你们就可以背上行囊,自己想去这三界的哪里呢,马上就可以去啦!”
哪怕她再笑的开心,也终究比不过西山落日的余晖。
“但是,可别走太远了……太远了,我怕我就找不到你们了……”
她说着,越发委屈,又像在恳求。
“诶诶,悦丫头,你可不准哭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归兮山的妖!”
她佯装生气道,可是就那样静默了一瞬,空旷的山头,没人哭泣,也没人回答。
凤兮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找不到……”
她的笑容突然间敛了下来,低声重复了一遍。
再次抬起头,她茫然的看着四周,像是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忽的大笑道:“哈哈……是,是找不到,是找不到了!”
凤兮的眼神里突然就多了戾气,她红着眼,大步走到最接近的一个墓碑,抬起手掌,一挥而下!
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然而那石碑依旧岿然不动。
凤兮瘦弱的手一下就红了,但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忽的事失力般跪坐在了石碑的旁边。
她收回手,头低低的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们,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沉衍看着,眼神暗了几分,看到突然归于平静的凤兮,就知道这快要过去了。
“禁身咒”也在这一刻忽然被解开了,他无声地走到凤兮身边,蹲下身来,这才隐约听见她口中一直在小声呢喃着什么,但他听不清。
“没事了。”
沉衍不如如何安慰她,像平日里别人安慰自己一样,抬手轻轻拍了拍凤兮的肩膀。
他不敢太用力,就怕稍一使劲,就把凤兮给拍倒了。
然而凤兮就像不知道自己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似的,依旧兀自的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沉衍也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起刚刚凤兮闹出的动静确实不小,只是没有人来寻他们,怕是有人在背后看着这一切。
沉衍正想着的时候,余光突然就瞟到身边的姑娘,快要支撑不住地往后仰去。
身体快如脑子,就在他的心脏窒息的那一瞬间,马上就伸手接住了她,以至于凤兮没有重重的摔在地上,怕忽然她就不见了。
凤兮留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紧紧拉着沉衍的衣袖,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沉衍看着她微微颤着的嘴唇,感到她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将脸庞凑到了凤兮的嘴边时,他终于听见了凤兮平生最释然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凤兮说的是,“不要怨我……我,我终于要,放下你们了……”
有那么一瞬间,沉衍是喜极而泣的,他连声回道:“不怨你不怨你,他们不会怨你的。”
被怨恨困了这么久的凤兮,终于敢于去拨开那层阴霾,要见到久违的光亮了。
他比凤兮,还要激动。
兴奋地都没有注意凤兮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他抱起瘦小的她,高高兴兴地走出这片终于释然的墓地,他对她承诺,
“我带你回家,凤兮,我这就带你回家去……”
……
“难受吗?”紫临与狡黠地笑着,直戳身边人的心窝,“她再也不属于你了。”
看着镜中离去的背影,卿月漠然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他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这个日子,他也不敢忘。
所以他早就吩咐好了所有人,不要拦他们,也不要管他们。
这些墓碑都是在凤兮离开魔界后,他自己一个一个亲手雕的。
或许是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点宽慰吧,又或者希望凤兮看到的时候,能减少对他的恨意。
明明是自己说着不要去管,却跟紫临与躲在了这山主殿,静静地看完了那一切。
凤兮出现在镜中的第一眼,他的眼神动了动。再然后,就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完了全部。
可是他久久伫立在镜前,却出卖了自己的心思。
所以紫临与嗤笑着问他,“难受吗?”
卿月没有回答,直到镜中的人消失了,紫临与也从殿里出去了,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难受,但不后悔。”
“凤兮,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