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水田镇女塾。
上官泠婼坐在鸡翅木的书案后,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两家人,心里有种玄妙的感觉,都说万物负阴抱阳,阴阳相对,悲喜同源,果真如此啊。
“你们是要写和离书。”上官泠婼先问左侧的香草姐妹,这对姐妹点点头,她继而转向右侧的小易和带伤上阵的白兄弟:“你是想写婚书?”
‘劳烦女先生润笔。’百里霁海用随身的炭条在自制的便利纸上写下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小白兄弟,你稍待,我且问问香草是何情况。”上官泠婼也不等小白同意,便示意香草和香梨先说,姐妹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香梨代姐姐开口。
她说:“先生,我家姐姐因三年无所出,被公婆赶了出来,现在我姐想再嫁良人,可当初被赶出婆家的时候,那家人没给和离书。”
哦,和离书,如此情形确实要写的,香草和朱三的事儿,上官泠婼也屡有耳闻,香草当初所嫁非人受尽公婆刻薄,丈夫不护着反而冷待她;朱三是个好的,朱母更是通情达理,她对这段姻缘乐见其成,听闻好事近了,今日来求写和离书,确实出人意料,原来是前尘未断:“香草,你旧家公婆蛮不讲理,他们因惧怕你娘家不敢来闹,可你贸然回去要写和离书,怕是惹人猜疑你要再嫁,会为难于你啊。”
“女先生,我~~”香草坐在束腰炫纹坐墩上,食指一直搅着衣摆,她面色不好,眼底一片青,怕是彻夜难眠寝食难安,才一大早就等在女塾门口,上官泠婼安慰她说:“香草,你慢慢说。”
香草点点头,徐徐开口:“昨夜,我妹妹香梨归家,我才知自己愚笨,竟没写和离书。”说着,香草抬手捶了自己一下,悔恨道:“我爹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几个兄弟一商量,又怕闹得不好看惹得一身腥,劝我还是别嫁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
“姐,你别听大哥二哥他们的屁话,干嘛不嫁,就要嫁。”香梨愤愤不平呛声道:“朱三人老实,一心待你,你也喜欢他,凭什么要为那对恶毒的公婆守活寡。”
“香梨,不得在女先生面前无礼。”香草嗔怪地拍了一下妹妹的胳膊:“女先生,对不住。”
上官泠婼表示不碍事,小姑娘心直口快,更何况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为了那种公婆,遇到有缘人也不能相守,是何道理啊。
上官泠婼看香草也是想嫁的,不然也不会一早就等在门外,香草是个心底淳厚善良的女子,在女塾两年,一直待人和善,任劳任怨,更不曾对人埋怨过一句婆家的不是,有人为她鸣不平,也香草只是还之一笑。
人心多偏,上官泠婼是偏向香草的:“香草,你若想嫁,我可以待你去和旧婆家说项。”
“不可,不可,女先生知书达礼,又是书香门第,不能去的,”香草连忙起身,向上官泠婼福了福身子,恳然谢道:“香草多谢女先生挂心,我那公婆,还是我去说罢。”
“姐!”香梨扯了扯姐姐的袖子,秀目满是不忿,香草拂开妹妹,又说:“只请先生代写一纸和离书,就好。”
“香草,你我无需如此见外。”香草被公婆欺凌数年,一直忍耐,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她也不会回娘家,水田镇虽民风开放,姑娘嫁出去又被赶回娘家终究不好看,闲言碎语的也不少,香草从不自怨自艾,每日都踏实的活着,上官泠婼并不觉得自己去说项是跌份的事,反而为促成一段良缘欣喜,她想看香草过得好。
“女先生,香草姐,我有句话想说。”一旁的小易忽然走上前,他拘谨的看向女先生,待得上官泠婼允许后,搓着手,犹豫许久后说:“香草姐,那个陈望早就和同村的寡妇勾搭上了,码头的人都知道,他们一直在树林那儿偷人,陈望的心早飞了,那寡妇如今怕是急着进陈家的门呢。”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向三人做了一个抱肚子的手势:“陈家村早就传言,说寡妇都有三个月了呢。”
这消息来得突然,又是偷人又是珠胎暗结的,三位女子面皮薄,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既然你想和离再嫁,那个男人也琵芭别抱,未免公婆刁难,你们就打听清楚那对野鸳鸯在那里私会的,然后抓奸在床,逼着陈望写下和离书,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百里霁轻轻敲了敲椅背,嘚嘚两下,引起大家注意后,举起了手里写字的白纸,由小易代念。
香梨为难起来,她咬着下唇,良久,忽然扬了扬拳头,坚定的开口:“姐,你等我好消息。”
“香梨,我带你去,我知道地方。”小易自告奋勇。
‘别只去香草一家,还要找个外人,最好选秉性忠直,不会嚼舌根的,不但要在和离书上画押,还要他们在偷人的陈状上画押。’百里霁海又敲了敲椅背,小易把话念了出来,上官泠婼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我写好和离书和陈状给你们带去,逮到人后,不要伤了那寡妇。”
“陈望和寡妇的孩子,要平安降生才好。”上官泠婼特意交代。
香梨不解,嘟囔道:“为何,那陈望就该断子绝孙。”
“你傻啊。”小易低骂道,又怕自己出言不逊被在场的人厌弃,于是又压低了声音嘀咕给香梨听:“那孩子就是陈望和寡妇偷人的铁证,生下来陈家一辈子都不敢到香草姐面前来了。”
香梨后知后觉的听完,得意地一合掌,笑道:“对啊,那陈家的把柄就在咱手里了,要敢来闹事,就抓陈望去见官!”
香梨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拿了和离书和陈状,便揪着小易去抓野鸳鸯,百里霁海看小易和香梨一副孟不离焦的模样,也就随他去了,外面还有万家的小厮在,自己缺不了人照顾。
“香草,你回厨房去帮忙罢。”上官泠婼遣香草出去,香草给女先生和百里霁海行礼后施施然离开书斋。
屋子里只剩下百里霁海和上官泠婼,二人隔着岁寒三友的落地罩坐着,阳光自盘长纹窗棂漏进,百里霁海很少来女塾走动,他是男子就算心无旁骛,也要守男女大妨,方才香草姐妹和上官泠婼说话时,百里霁海第一次得闲仔细打量这间书斋。
书斋为两开间格局,以落地罩分割内外空间,外间两幅墙上做了变体的博古架充当书柜,架子上码放着林林总总的书册,画轴,外间屋顶上开了天窗,天窗正对一张八仙桌;内间不大,陈设也相对少些,不过一案,一桌,一架而已;布局本该外紧内松,结果内间因垒起的杂书,随手放置的各种杂物,变得逼仄无比;百里霁海甚至在月牙桌的假山摆件下,发现一叠歪七扭八的字,估计是学生的作业。
他本以为如上官泠婼这般书香门第,簪缨世族出来的千金,会严于律己,结果,这书斋真的太充满生活气息了,简直就是古风版的‘干物女’。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觉得我在书斋里太随意了。”上官泠婼倏然开口,男子表情像背后非议他人,又被逮个正着,明明十分尴尬,又不得不憋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是我唐突了。’他唰唰写道。
上官泠婼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的看着百里霁海,她年过四十,浑身锐气已经磨尽,似一株遗世雅兰,又似秋月琼枝,与这凌乱的书斋极不相配,但上官泠婼被小鱼引为知己,小鱼也是不通家务的人,人以群分,百里霁海又觉乱是情理之中。
百里霁海言归正传,他再写:‘小白有事请先生赐教。’
“你是想让我教你写婚书。”
‘是,我不知婚书当如何行文,怕言辞不当惹人笑话。’他写。
上官泠婼握着湘妃竹紫毫笔润了润,在方才摊好的宣纸上,落笔,为他写婚书。
她也不多赘述,写那些无用的溢美之词,不过二人都是孤儿,生辰八字要如何写,上官泠婼顿笔,抬眼问外间的那人:“你们可有定生辰八字?”
‘辛未年,腊月初六日戌时生。’百里霁海不假思索的写了一个年月日,他看上官泠婼仍停笔等着,恍然明白,又加了写一句:‘我和小鱼都一样。’
“怎么忽然想起写婚书?”上官泠婼状似无意的一问,百里霁海听着觉得扎耳朵,她的语气淡淡的就和一个相识的人问今天你怎么还没吃饭,可他就是听着不舒服,像自己的秘密被人窥见。
百里霁海不自觉挺直了后背,肃起脸迎上上官泠婼试探的目光,他写:‘昨日听小易提起,才想到我与小鱼还未写婚书。’
“一时兴起?呵,一纸婚书,写不写对唐小鱼并无二致,是你怕了?”
‘我怕什么?’百里霁海在纸上反问,落笔事早没了方才的行云流水,显得有些没有底气。
上官泠婼不答反问:“你还有什么不怕的?”
她手中笔未停,继续一心二用,纸上衣次写下籍贯、年庚、命名,再写一段佳偶天成永结为好的吉祥话,冰人?他们以天地为媒妁,那只好以朱曦与伐柯代之,落款是乙丑年甲戌月葵丑日。
大功告成。
她吹了吹纸面,待墨迹干燥,外间的人仍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上官泠婼将花笺纸折好放入信封中,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那人面前,对方听到鞋子趿拉的声音,缓缓抬起头,面色有些沉闷,他伸手要接信封,上官泠婼递出去的手忽然一收。
百里霁海手落空了,他剑眉蹙起,眼波冰冷,以唇语说了两字:“多谢。”
“不客气,不过,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把话说开。”上官泠婼戏耍一番后,把信封交了出去,继而说道:“都说龙游浅水遭虾戏,潜龙到底是潜龙,要飞升九天,小白兄弟,小鱼我很喜欢,她日后是有大造化的人,所选的夫婿要对她有裨益才行。”
“乱世求存,使的是非常手段,你有些小聪明,却整日躲在小鱼的羽翼下,终有一日会成为她的包袱,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可要想明白才好。”她一改往日的清淡自持,变得咄咄逼人,太子身边不乏皓首穷经的饱学之士,亦有勇武征战的将帅之才,谋算千里的智士更不少,可这些人各自为政,互不相让。
太子为人敦厚,仁慈,是个尚嘉的守成之君,可他不懂御人之术,太子妃谋略不俗,却少了囊括天下的气魄,更多是闺阁才智,这二人都不能统御下属,以至于与十二皇子数次交锋都败下阵来。
上官家这代人才凋零,若想有从龙之功,需要有一位手段凌厉的家主,上官泠婼喜欢唐小鱼,所以才不远万里为她牵桥搭线,她写与兄长的家书中,一直不加掩饰对唐小鱼的赞誉。
更是将唐小鱼之言行,尽数写在家书中,本意是想告知兄长,自己在水田镇的忘年之交是个妙人儿。
怎想,月前家中来信,兄长问她,唐小鱼可否改弦更张,又说此女与九弟甚是相配。
其实,在上官泠婼心里,唐小鱼就是所有症结的良药,如今兄长提出来,也正中她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