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芬婶住望月桥北老闸口附近,距离功德桥有一段距离,骑马去要两盏茶的功夫,脚程快的要走两刻钟左右,在水网密布的小镇骑马,谈不上多好的体验,好在南方的马身形矮小,在三肩宽的路上当代步工具也是极好的。
“堂主,您怎么来了。”老闸口猪肉档的老板娘看到她骑马来连忙打招呼,同时还向铺子里扯嗓子喊道:“娘!娘!堂主来了。”
喊了两声,铺子里没回应,老板娘索性就跑进内堂去。
很快声音由自后院传来,依旧高亢嘹亮嘿,唐小鱼叹息的想——她发现自己身边一溜人,除了上官一家说话斯文含蓄外,其他人无论男女,输出一盖用吼。
她‘哎’了一声,自马上下来,青石板路刚洒过水,唐小鱼落地时恰好踩在积水上,脚下一滑身子跟着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要不是有人眼疾手快,她真的就要在街上失礼了。
“堂主,你没崴着吧。”还在变声期的公鸭嗓问道。
唐小鱼道了声谢,抬头时才发现是个小青年,方脸蝉眉,穿着灰色的短褐,腰间系一方皮围裙,肩上驮着半扇猪一手扶着她,整个人稳若泰山。
唐小鱼认得小青年,是苏芬婶的孙子,今年十五岁了:“你怎么不去学堂?”
“堂主,先生病了。”小哥回答。
“两个都病了?”
小哥连忙道:“不是,冼老先生病了,褚先生回乡接妻儿还有他弟弟一家,今天才回来,明天学堂就开课。”
原来如此,唐小鱼还以为学堂先生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她虽负责出钱却不怎么管私塾的事儿,往日也只对女塾才上心些,遇到小哥在家就顺嘴问问。
她笑道:“那你背着猪要去哪儿?怎么不用板车。”
“去码头,几步路,用不着。”
“哎,树娃,赶紧啊,人家要开船了。”老板娘又跑回档口,催完儿子,才敛容过来请唐小鱼进屋:“堂主,您进来吧。”
“马上,堂主我走了。”树娃扛着二师兄风一样跑起。
唐小鱼整好衣摆,跟着苏芬婶的媳妇进了内堂,苏芬婶家是外铺内宅的格局,内院是长方形的,住着一大家子人,她到正厅时正好与一对母女打了个照面,跟在母亲背后的姑娘见到唐小鱼,羞怯的低下眼,快步自她身边走过。
被姑娘误会,唐小鱼已经习惯了,她今天穿的是男装,窄袖窄身浅赭长袍,戴着幞头扎宽锦腰带;衣服是小白十五岁穿的少年衣衫,不仔细看会认为她是个端正少年。
穿他的旧衣是二人以前在山里留下的穷习惯,小白身量长得快,旧衣服都是她捡来穿。后来唐小鱼在漕帮主事儿,漕帮男子居多,有时钗裙不太方便,并非她介意女装示人,其实心里有疙瘩的是别人,这里不是现世,再如何仍讲男女之防,故而常穿男装。
那时小白为她改旧衣,唐小鱼一度以为他是个‘贤内助’,早上香梨拿衣服给她换上时也没多想,直到小白提到上官所言时,那嫉妒得紧绷两腮的面孔落在眼里,唐小鱼才豁然开朗明白了被他藏在骨子里的独占欲。
穿他旧衣改的衣衫,就成了如同共用一只勺子,共喝一杯水,代表着旁人无法插足的亲昵。
思忖间,唐小鱼由这家主人引入上座,人一坐下她恍然回神,想起此行目的,很快就收敛心神,再定睛时,苏芬婶正给她倒茶,口中很是过意不去的解释,为何不能出去迎她:“那对母女是乡下人,家里就只有几亩薄田,又不愿委屈女儿,才托了关系找我,在镇上寻一门靠谱的亲事。”
唐小鱼惯是不拘小节的,她接过豆青釉的茶杯,笑道:“无妨的,能有心找到你,是对女儿将来很上心了。”
“天下父母心,多是如此罢,还是堂主心底好。”苏芬婶也坐了下来,她连着喝了好几口茶,应是与那对母女说了许久的话。
唐小鱼并不急着开口,假意呷着粗茶,等到苏芬婶不再喝水,她才放下茶杯:“我来是要问你一些事。”
“堂主请问。”
“百里霁云的未婚妻——季亦师,她身边的人,你有探听过消息么?”唐小鱼正色问她,云谲楼就在桉常府附近,苏芬婶终日为人保媒说亲,这些年自橦路府远嫁桉常府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是苏芬婶做媒人婆送嫁。
苏芬婶思索许久,犹疑的开口:“我没亲眼见过人,可有个我保媒的姑娘提过一件事,说季亦师曾经为一个同乡大办宴席,流水席喝了三天三夜,那同乡是个女子,平日不事生产,喜欢到处玩,其他的暂时没打听。”
只有这些,哎,消息闭塞真是不便利,唐小鱼默了片刻,再问:“知道名字么?”
“我没听清,叫桑桑,还是什么的。”苏芬婶捶了自己一下,后悔道:“堂主,这人很重要?”
“现在还不知道,那人应该叫商商,商人的商,昨夜忽然到议事堂来,说她看到有人把小白绑走的。”哼,如果小易没有记错,商商追着他打闹时,情急之下喊过一句——要是在桉常府,你就死定了。
桉常府来的,又是穿越同乡会成员,怎么可能和季亦师毫无瓜葛,季亦师还是云谲公子未婚妻,王骞自称是清雅阁主,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商商怎么会不认识。
这人一开始就半真半假,唐小鱼可是不怎么放心的,她想了片刻又说:“苏芬婶,明剑有个堂姐,叫做明音的,此人你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
“明音,堂主,这个人,其实不用找的。”苏芬婶听到这个名字,眼睛里有一瞬的慌乱,两手惴惴不安搅着手帕,欲言又止许久,然后一鼓作气说道:“我没想隐瞒堂主,只是那个叫明音的,是我在送嫁路上偶遇的一个可怜人,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容貌全毁。”
“我以为她没多少日可活了,就把她拖给了一个乡野大夫,没想到半年后我去看,竟然活下来了,那时候我才知她叫明音。”苏芬婶忽然站了起来,行了个大礼道:“请堂主责罚。”
唐小鱼默然听着,食指敲着桌面,正堂一下就安静下来,她不说话苏芬婶大气都不敢喘,过了一阵,直到苏芬婶作揖的双手开始颤抖,唐小鱼才开口:“她人现在何处?”
苏芬婶松了口气,也不敢落座,说道:“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鳏夫,就是私塾褚先生的弟弟。”
“你为何要替她隐瞒。”唐小鱼声音很平静,却是那种暴风雪前的宁静。
苏芬婶哆嗦了一下,秋高气爽的,她不自觉摸了一把脸:“她一个残缺的女人,又不能生孩子,我看她万念俱灰,本想给她一笔银子,让她自己找地方呆着。”
“后来我不放心,明音是云谲楼的人,又知道不少事情,放她走不如留在手里,恰好同村的褚先生有个堂弟是个鳏夫,还有个两岁的儿子,我就给明音保媒让她嫁了人。”
唐小鱼冷冷的撇了苏芬婶一眼,吓得她噗通跌在地上,苏芬婶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后来,云谲楼有异动,我又怕明音有问题,就跑去和褚先生说,与其让一家人分隔两地,出了事也无人照应,还不如节俭一些,让全家人都搬来。”
唐小鱼问:“你怎么不想把明音嫁远一些。既然想隐瞒,就隐瞒得彻底不更好么?”
“明音对堂主有用,但明音也聪明,她要我保密,只要见到漕帮其他人来,她就不再透露云谲楼的秘密,嫁太远了反而不合适,就近些才好拿捏。”苏芬婶回答。
“所以你才介绍褚先生来私塾教书,因为害怕云谲楼和明音串通,又利用褚先生把明音叫到水田镇来。”这样就说得通了,苏芬婶应该也从明音口中套了不少云谲楼的消息,借偶遇稳婆的由头说出来,比起石鸢儿的自私背叛,苏芬婶就是善意的谎言了。
唐小鱼上前把人扶起来,她提起壶把给苏芬婶满了一杯水,苏芬婶看着茶杯如蒙大赦。
唐小鱼说:“明音和他夫婿感情如何。”
“我听褚先生和他媳妇说,明音和她夫婿相濡以沫感情很好,她还没嫁人前,被村里的地痞耻笑欺辱,褚二哥二话不说就跟人家打了一架,逼着那地痞和明音赔不是,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苏芬婶回忆道:“因为有这件事在前,我去说媒的时候,明音是愿意的。”
“感情好,很不错,她的脸是云谲楼毁的?”唐小鱼问。
“是,毁了脸,挑断经脉丢山沟里,被水冲下来捡了一条命,她现在就是个废人。”
挑断经脉,百里鄂还真狠,花奴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工具,唐小鱼明白了,她说:“褚二哥来水田镇后的差事,你安排在哪儿?”
苏芬婶骇了一跳,讶声问唐小鱼:“堂主,您怎么知道我给褚二哥找了差事?我问过三当家,他说信义堂缺一个教头,褚二哥功夫不弱。”
“你不安排好,褚先生怎么能下决心把全家都接来,你的用心我知道了,责罚的事情,以后再说,人来了你先不要声张,明日一早领他们来议事堂见我,就说小姑爷受伤了,我要找个人使唤,识文断字长得丑的最好。”唐小鱼要从明音身上挖出更多秘密,更多的细节,很好,这件事办得不错。
“你看着安排,要稳住明音,我还有事要去榴花那边。”
唐小鱼起身要走,苏芬婶连忙把人送到门外。
骑上来时的那匹小白马,唐小鱼倏地想起一件事,她吩咐苏芬婶道:“甘婆婆最近不太安生,昨天镇上乱了些,她妄想浑水摸鱼,拐一个外乡来的姑娘。”
“那个老妖妇,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不是孙县令当年非要遵照律例,岂能让她苟活!”苏芬婶听后,咬牙切齿道。
唐小鱼想了想,启家如今也不敢蹦跶,不如趁现在把兴隆客栈这棵毒苗儿给连根拔起,她心思电转,心生一计道:“你去找个有功夫底子面生又机灵的姑娘,我留着有用。”
“是。”
交代完事儿,她策马离开老闸口,兴隆客栈在镇北,二钱码头下船走朱漆木梯上去,就到了客栈后院,以前客栈有好几艘花船,姑娘都在上面,启家的暗门生意漕帮不会管,若不是唐小鱼用计和县衙双管齐下,晚上过桥的时候还能看到灯红酒绿,姑娘卖笑的光景。
从镇南去镇北过功德桥最快,唐小鱼策马出现在桥南时,桥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打算走过去,此时一个男人跑了过来拦住去路,他是赵山河的护卫之一。
男人抱拳道:“堂主,舵主让我来请您回去,启家老太太带着一家女人来府里哭闹,我们老夫人和她们吵起来了。”
“我有事,你回去同舵主说一句话:初雪夜,赤麂。”那男子听后,眼珠转了转,犹疑的看着她,唐小鱼牵着马,笑道:“你把话带到,就行了。”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还不行,再去榴花客栈找我。”
“是,堂主。”男子应道,随后疾步往万家跑去,很快就隐入来往的人群里,看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