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水田镇,初一大集日。
秋收过,又遇农闲,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们,在这日纷纷乐滋滋挑起箩筐,把家里富余的粮食运到大集市上卖,换出现钱后购置一家人过冬的吃穿用。
街面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大集围着一条贯通镇北的大道展开,一家开在集市中心的面档客似云来。
“老板娘,多少钱?”吃饱的食客准备付账。
女人把盛水的碗放下,笑道:“五文钱。”
老板娘收好钱,未足歇口气的功夫,其他正大快朵颐尚未饱腹的客人便叫嚷起来。
“老板,再来一碗鱼丸面,大的!”
“我要两份鱼皮,两份鱼丸。”
“哎!”老板娘连忙应声。
这天慕名而来吃鱼皮的食客太多,因为有口皆碑,大家认准了唐姓夫妻的手艺,就算其他档口也有,食客仍愿意挤在这里等,弄得夫妻二人陀螺一样在灶头和食客之间打转。
“来咯。”唐小鱼笑眯眯的端着托盘,把食物送上桌:“您的鱼丸和鱼皮。”
老食客闻着香味,砸吧砸吧嘴,打趣道:“老板娘,你们小夫妻手艺真好,附近几个镇都吃不到这么弹牙的鱼丸,这么香脆的鱼皮。”
“好吃,您就多来几趟。”
“那当然,不过熟客你得多给些鱼皮。”
“那当然啊~。”
唐小鱼笑呵呵的走回灶头把水喝完,水碗搁在炉子旁时间长了,凉水被柴火煨着,她喝了一口就不喝了。烟台前一位纤长的青年顶着烟熏火燎,正手法娴熟的掐鱼丸子,一颗颗规整的鱼肉丸自他手中挤成形,再滚过高汤注入灵魂。
看着青年顶着一张俏脸在人间烟火中忙碌,唐小鱼不禁感慨时光如梭,初见时的豆丁,如今已经长成青松之姿的青年。
可她期待了十年,乱世枭雄序幕一直不曾拉开,哎,说好的逐鹿中原,从龙之功呢?
难道一切只是她发梦?
再不开始,她都要怀疑自己发疯了。
就在唐小鱼始胡思乱想间,街面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
唐小鱼立刻回过神,她速来爱热闹,只可惜有生意在走不开,每次都只能踮起脚往外瞅瞅。她听到动静又和平常一样踮起脚,只见街上往来的百姓不知怎地,都齐刷刷的左右避让,腾出一条路来。
谁来了?
好威风!
她定睛再看,终于在攒动的人头间,瞄到一行开路的丁卒,一个个五大三粗面露凶相,从北街气势汹汹的往南街来。
这些人并非乡绅恶霸,而是唐小鱼的熟人。
“小鱼,小白。”一位穿蓝地金织团花纹袄的妇人被丁卒簇拥在中间,她徐步走来,停在摊档前,人一到瞬间成了视线的焦点,附近档口的老板,食客,纷纷主动打招呼。
唐小鱼隔着烟火,含笑上下打量妇人一家,水田镇有喜事必穿新衣的习俗,她逐打趣道:“万姐,姐夫,新衣上身,这是要去哪儿给人贺喜啊。”
妇人叫万菱,水田镇漕帮分舵的舵主,是个豪气干云,方圆五百里内能一手遮天的女人。
万菱满面红光,解释道:“庙祝算过,今天大吉,我们去还愿,顺道问卜。”
说着便转头指使抬着大木箱的长工,把东西送档口背后的小院,唐小鱼看了三个大木箱一眼:“小白,你领人进院,我留下与万姐说话。”
小白听后,点头回应。
“这是货船刚运来的上等蜀锦,拿去多做几身新衣裳,我晚上回来找你。”万菱说。
“好。”
“不用送我了,回去忙生意吧。”
“行,慢走。”
万菱说完便领着一溜人浩浩荡荡离开,唐小鱼习惯了对方的风风火火,淡然的目送他们一行人,阵仗夸张的往观音庙去。
若不是领头的万菱,百姓估计会认为这帮人是去踢馆而不是礼佛的。
“面摊老板娘和漕帮的万家很熟?”有食客低声问。
“是金兰姐妹,若不是有万菱罩着,这档口能开在最热闹的地方。”同坐的回道。
“位置确实好。”
“日进斗金,当然好。”语气酸溜溜的。
唐小鱼没空理会食客背后的非议,有人就有是非,她确实借了万家的光,也不是丢脸的事,运气也是一种本事,何况她不靠运气:“小白,怎么样。”
小白自院里出来,看着唐小鱼点点头,他两手比划了一下,表情欲言又止,大概是听到食客碎嘴心里不舒服,唐小鱼抬手打断他,档口不方便说话,挥挥手催促他干活。
“老板娘,再来两碗面。”一个商贾打扮的男人捧着碗向唐小鱼招招手,那人吃得满嘴芝麻粒,还犹未尽舔了舔嘴角的酱汁,末了,又补一句:“再加两份鱼丸和酸辣鱼皮。”
“哎,马上来。”唐小鱼忍不住打量商贾圆滚滚的肚皮和桌上三个空荡的大海碗,心道真能吃啊。
她转身打开盛放酸辣鱼皮的坛子,一阵惹人馋的香味涌出。
可惜,鱼皮见底了。
今天生意是真的好,唐小鱼卖完最后一份时晌午都未到,她随手把招牌哐当翻到背面,排队的食客失望的散去。
大集没有晚市,过了晌午,嘈杂的街道渐渐安静,各家纷纷收摊,她家分工明确,收尾的活给小白,杀生的事由她来。
铁刷祛鳞,断尾放血去腥,一把文武刀溜过鱼腹,开膛破肚后刮出内脏,鱼胆完好无损;刀刃后端沿着鱼脊向鱼头走刀,接着沿鳃盖后半寸处环割。
完成这一步,唐小鱼提刀在鱼头链接脊骨处,片起鱼皮一角,用粗布揪住,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块鱼皮扯下。
没有多余炫技,动作干净利落。
一切料理干净,看着码放规整的劳动成果,唐小鱼脑子里忽然晃过一段嬉皮笑脸的声音,那人说道——你刀法这么好,不是厨子就是医生。
她回道:两个都不是,你再猜。
又是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记忆,那人是谁,唐小鱼记不清容貌可感觉很熟悉,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掐头断尾的片段。
她试着在纸上罗列这部分记忆,堪堪写满两页纸,唐小鱼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自己的人生枯燥到只能写满两页纸?
两张纸的人生记录,呵呵。
唐小鱼是不信的,她觉得记忆存在纰漏,这十年自己过得不算精彩却很充实,还开发出不少隐藏技能,比如野外生存技能满点,建造技能满分等等。技能不是记忆,要达到信手拈来的程度,需要经过长期训练加固,这期间必定存在特定的环境和过程,能会这么多东西的人,唐小鱼现世的人生又怎会一片空白,逻辑上就说不通。
如今,除了系统,大概没有人能回答她心中疑问了。
可系统都消失十年了,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所思所想是臆造的。
“啊~~”熟悉的单音节在耳边响起。
额头忽然贴上一片温软,对方的碰触把唐小鱼拉回现实,她抬起头迎上一张皱着眉的俊脸,那双黑白分明又多情的眼眸写满担忧。
“我没事。”隔开他的手,她勉强一笑,有些敷衍。
小白仍皱着眉,态度坚决的捧住她的脸俯身。黑影笼罩下来,唐小鱼看他从善如流的以唇试温,吧唧一口。
她心想:都是汗不嫌脏么。
过了一阵,不嫌脏的人直起身,确定她没发烧后,收回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唐小鱼看懂了,说:“请万姐进来吧。”上午万菱说交代过的晚上要来。
抬头看看天色,晚霞万里,院里的白墙被映红,算算时辰也该来了:“我都忙晕了。”她略显疲惫的眨眨眼。
“我自己进来了,还没忙完呐。”随着嘎吱一声门响,万菱推门而入,唐小鱼没想到她这般着急,忙不迭站了起来迎接。
她起得急,一身细碎的鱼鳞,肉屑,唰唰自围裙上滑落,唐小鱼顿觉狼狈,长叹口气,转头吩咐道:“小白给万姐倒茶,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见唐小鱼欲回屋,万姐摆摆手不在意的说:“我不是那矫情的人,不用换了,我们坐院子里说。”
“我一身鱼腥。”
“我还满身臭汗呢,咱不矫情。”
“那好吧。”唐小鱼主随客便,但还是拿了块干净的布擦净衣衫。
小白搬来一张条凳和茶水,唐小鱼把他打发走,洗净手后开门见山的问万菱:“是盐井的事?”难道又炸了?
“盐井无事,是我自己的事。”万姐连忙否认,随后呼出一口长气,看着颇为郑重,她说:“我想再要一个。”
“要什么?”唐小鱼一下没反应过来。
“孩子,我想再生一个,以前小门小户一个儿子就够了,如今家大业大,我怕虎子将来一人独木难支,想给他生个伴儿。”
“而且,今日在观音庙,我求了一支上上签,解签的说,我万家定会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生孩子!
唐小鱼眼睛夸张的睁大,一时也不知要怎么接万菱的话。
再生孩子!?
谈何容易!
“这事儿,姐夫说什么了?”须臾,她勉强找回了声音,含糊不清的问。
“他也想再要一个,不管男女,孩子总要有个伴才好,你姐夫就是无亲无故才被乡邻欺辱,逼得走投无路的。”
“一定要么?”唐小鱼想确认万菱不是一时兴起。
万菱神情坚定,似是铁了心的点头,唐小鱼表情凝滞,怔忡地看着对方,她太惊讶,还消化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再要孩子的事,恐怕万菱已经琢磨许久,今天才开口,估计是卜卦的结果。
唐小鱼知道事情要办好了,自己会更上一层楼,可这并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办砸了她之前为入主漕帮所铺的路,恐成她人的嫁衣,被有心人捡了便宜。
自己这段时日一直琢磨如何揭开那层窗户纸,成为名正言顺的分舵二当家。如今机会来了,再难她也不会轻言放弃,万菱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唐小鱼大可独揽漕帮分舵大权,到时候还怕收拾不了那群老蛀虫!
不过,要使得万菱得偿所愿,为万家开枝散叶,难度可不亚于登天。
哪怕唐小鱼曾助其登顶过一次,也是命好赶巧遇上的,运气这东西不好说,太玄乎。
她不由得握着茶盏深思起来。
万菱是了解唐小鱼,晓得对方沉默不语,并非故作高深或者拿乔,只是谋定而后动罢了,她的义妹本事了得,当年横空出世,帮自己瞒天过海借种生子,这事说成书也是精彩纷呈,听得人大气不敢喘。
在她眼中,唐小鱼是落地凤凰,迟早一飞冲天,这人心思缜密,手段凌厉,在直人快语的江湖中实属罕见。
自万菱有了这位军师,短短几年间,分舵由一文不名到声名鹊起,旗号挂出去可谓是响当当的,兄弟们行走江湖,那个不是都走路生风。
有唐小鱼坐镇,万菱不怕怀孕生子期间,被那群老古董夺权,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好人选,借种生子。
可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比整治漕帮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