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死寂,顾恒卿走走停停,行动呆滞,完全提不起力气。烈火焚烧,整个人浑身剧痛,像是被丢在阿鼻地狱一般。他痛苦地忍受着,渴望寻找回去的路。
他这是在哪儿?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山,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感觉得到,就连他此刻脚底下踩的也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奇异的虚空,自己走在半空中,没有下降,也没有更上升一步。
黑漆漆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哪儿才有落脚之处?周围没有参照物,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只知道,自己凭着意识,在一片虚空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只想回去。
终于,前方却出现了一个光亮的洞,越来越大,那是光明么?他睁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烈火灼身的痛意远去,眼前光怪陆离,看不清实有的物质。
直到觉得脚落在了一个硬硬的地方上,顾恒卿仔细确认,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华山。一切,都如旧。不过,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在房间熏着香睡着了,旁边好像还有人……
顾恒卿一脸茫然,慢慢走上明凰殿。台阶很干净,没有红枫。顾恒卿左右看看,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稍稍放下心,道:“奇怪了……”
“师父!”一个略冷轻轻的声音。
顾恒卿一愣。
白衣黑发,眉眼如画,一样的婉约,一样的曼妙,却是变小了许多。娇俏可人,恬静优雅,像一个邻家小妹,
顾恒卿走过去,盯着面前的人,心里说不出的奇怪,总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师父,你回来了啊。”那个白衣小女孩说道。
顾恒卿俯下身,情不自禁地摸了下小女孩的发鬓,小女孩目光没有躲闪,也不矜持,不闪不避。偶尔的微笑,如同冬日的暖阳,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温馨。
“你是……”
“哈哈,小师妹,快来看,我拿了什么好东西!”一个白衣小男孩晃动着拨浪鼓,嘻嘻哈哈地跑过来,看到了顾恒卿,“师父也在啊。”
师父?
顾恒卿保证,即便眼前这小子烧成灰,他也能认得出这是小时候的宋昀。可是,年轻时候的白求跹和宋昀怎么会出现在这?难道……
顾恒卿大觉不妙,赶紧进殿,拿铜镜照了照,自己还戴着纱笠,可等揭开后……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撩开一大角,没认错,这是他的脸。他每天清晨醒来,都会洗一把脸,而水中的倒影,也的确是这个样子。他摘下纱笠,再认真确认无误后,重新戴了回去。检查一下身体,都是自己的,个子也没变化,只不过稍微比白求跹和宋昀高了点儿。
“怎么会这样……”顾恒卿喃喃道。
会不会,是他自己看不出来,而在别人的眼中是另一番相貌?
白求跹和宋昀手拉手走进来,见了顾恒卿,一一请安。顾恒卿看到他们刚才互相握着的手,心里十分不悦,故意站在二人的中间,问:“白求跹,你在等我?”
白求跹点点头:“师父不是叫弟子在殿外守候吗?”
“嗯,”顾恒卿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宋昀,“那,宋昀,你来干嘛?”
宋昀晃了晃拨浪鼓:“师父,我新弄到了一个好玩意儿,想送给小师妹玩的。”
听到“送给”两个字,顾恒卿浑身一颤,又说道:“那求、求跹喜不喜欢?”
白求跹偏过头:“我不喜欢玩这个。”
“啊,那我还回去了。”宋昀听说,低声道。
顾恒卿心中冷笑,嘴上道;“你从谁那里拿来的,就赶紧拿回去吧。”
宋昀点头,小跑出门了。
顾恒卿这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求跹看个不停,白求跹有点不适应:“师父?”
顾恒卿微笑道:“小求跹,你喜欢什么礼物?跟弟子、哦不,师父说说,为师一定给你弄来。”
“弟子不想收礼。”白求跹说。
“哦?这是为什么?”顾恒卿问。
“不为什么。”白求跹说。
“怎么跟师父说话的。”顾恒卿笑道。
白求跹忽然认真地看他;“师父,你今天有点怪。”
“嗯?”顾恒卿身子略后倾。
等了半盏茶工夫也没下文,顾恒卿就问:“我哪里不对劲?”
“你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白求跹说。
“哦,一定是你看错了,”顾恒卿笑了笑,“那个,你看我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呃,我以前也戴着这个的吗?”
白求跹蹙眉看着他;“师父,你失忆了?”
“没有。”
“还是偷情被屠夫用铁锅打傻了?”
顾恒卿扑哧一声,笑道:“你师父是这样的人?”
白求跹说:“师父不是经常跟弟子讲凡人双修的吗,难道你没亲自试验?”
顾恒卿来了兴趣:“双修是什么?”
白求跹说:“师父,你当初也没告诉我,这个词明明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要我怎么回答,连宋师兄也不知道含义。”
“那……”顾恒卿摘下纱笠,“你看我还像……你的师父吗?”
“你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的吗。”白求跹恬淡一笑说。
“什么样子?”顾恒卿抓住话题。
“黑发玉容。喂,你这面具也该洗洗了。”白求跹嫌弃道。
“啊?你没开玩笑?”顾恒卿惊讶道。
“这很好笑吗。”白求跹皱眉道。
原来,自己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自己并不一样。不过,原来白求跹的师父也有蒙面的癖好啊。
“那你说说,我这面具是什么样子?”顾恒卿晃了下纱笠。
“一个猪头。”白求跹说。
顾恒卿忍笑,原来她的师父还这么幽默啊。
“白求跹,我听说你一向清高孤傲,很少与人接触的,不过我发现,跟你相处这么久,你好像有点和传闻的不一样。”顾恒卿说。
“世人都说师父不近女色,性子孤僻,清淡寡闲,但您背后还不是偷看春宫,最喜风流公子寻花问柳、醉卧美人香的桥段吗?”白求跹反问道。
顾恒卿感觉自己挖到了天大的机密,原来师祖不过如此。
浩渺江水之上弥漫着迷蒙的烟雾,皓月的清辉洒在华山之上。入夜,顾恒卿整理床铺,忽然想到如今是他为人师,是不是该主动……
顾恒卿觉得有理,便搬着被褥进了白求跹的房间,见她披垂着黑发,神色淡漠,坐于梳妆台前,竟依稀有另个时空往日的影子。顾恒卿呆呆注视着,直到白求跹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微微蹙眉,却不转头:“这么晚了,师父来弟子房间,有何事?”
“咳咳,”顾恒卿把被褥放在白求跹的床上,这床足够两个成年人睡觉,“我来陪你睡。”
白求跹略诧异地看他:“师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妥吧?”
“啊?”顾恒卿愣道。
“我自己可以睡啊,为什么师父要来陪呢?”白求跹问。
这一句话,让顾恒卿有种自己是花楼娼妓特意来嫖客房间伴睡的错觉。
“为师怕你不安全。你不怕打雷吗?”顾恒卿道。
白求跹摇摇头。
“你不怕天黑?”顾恒卿又道。
“闭上眼也是黑的,为什么要怕?”
“那你不担心有坏人进来?”
“目前进来的只有师父。”
“求跹,你真的不要为师陪你睡吗?”顾恒卿问。
“我已经五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白求跹说。
“啊?”顾恒卿大跌眼镜,“你你你……已经这么、大了?”
白求跹说:“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哦,那个为师一个人寂寞,想来和你聊聊天。”顾恒卿坐在床边。
白求跹漠然道:“有什么天明天再聊吧。”
“可是,明凰殿只有我和你,我一个人睡不着。”顾恒卿厚着脸。
白求跹忽而转头道:“师父,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顾恒卿的心漏跳了一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求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求跹转回头,说道:“你老人家真是糊涂了,放着宋昀这厮不管,跟着双笙草装聋作哑,才没几天又看上了别人家的灵兽,现在又找上我。哎,你就不能消停消停么?”
这是怎么回事?顾恒卿怔怔的。
“青史把你写得多好,可你呢,不务正业,重色轻友,啧啧,干脆编一套情史算了。”白求跹说。
顾恒卿终于发话:“求跹,你怎么能这么说师父?”
“上回你缴了宋师兄的《玄菜录》,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偷偷看,遇到香艳情节还发出满足的呻吟声。可是不是?”白求跹道。
“居然还有这种事?呃,我是说,求跹,你怎么知道……我在看?”顾恒卿红着脸道。
白求跹见怪不怪道:“当时我和宋师兄就在门外,师兄说他迟早会把书偷回来。”
“你这么出卖你的师兄真的好吗?”顾恒卿说。
白求跹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他说这话时你不正开门想去蹲坑,发现了吗。”
“哦,然后呢?”顾恒卿问。
“然后啊,你罚我们清理了一个月的茅厕。”白求跹说。
“这样啊。”顾恒卿说。
白求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夜深露重,师父还是早点回去吧。”
顾恒卿摇头:“我陪你。”
白求跹皱眉道:“男女授受不亲,师父。”
顾恒卿一愣:“难道,我不应该和你同床共枕吗?”
白求跹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本是师徒,怎能做此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你会和你的徒弟一起睡吗?”顾恒卿苍白了脸色。
白求跹蹙眉:“我徒弟?我没有徒弟。”
气质依然不改,容貌已有倾城的影子,相比后来的高冷似雪,如今的她更多了人情味,只是,还是那么无心,无情。
顾恒卿暗暗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本就不真实。他说:“如果你有了一个徒弟,他怕打雷,你会留下来陪他吗?”
“他难道不会独立,一遇到困难就赖着师父吗?”白求跹义正词严道。
“不,不是这样的……”顾恒卿失魂落魄地涣散目光,不会这样子。
身子渐渐有了痛意,像是刚来时遍体的如火烧灼的感觉。顾恒卿却似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是呆呆的,目光不甚集中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仍是那白衣,仿佛是不沾尘世的她。她,不是她……
“再问一次,你喜欢什么样的徒弟?”顾恒卿艰难地开口道。
这回白求跹没有回答,顾恒卿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还在寻找那期盼又绝望的答案,然而之后却沉入迷雾般的黑暗与虚幻之中。
梦中的故事变得支离破碎,在脑海中漂泊无依靠,若隐若现,只能隐约的辨识,这个发生在哪里,这个又出现在哪里,可是又有一些无法理解的空虚与寂寥。
痛楚渐渐减轻,有伤痛,也有心痛,像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比自寻死路更痛苦一百倍。这种痛苦,似乎将人密封,透不过气,又喘不过气,即便在这压力下,也没有反抗的余力。体内的力量在沸腾,却无处发泄。他像是被束缚在茧里,力量积蓄到顶端,也未必能撑破这诡异的硬壳。
然而,这个世界震荡了。翻江倒海,带来黎明。
再睁开眼,鸟鸣清脆,晨曦照进了房间。他摸了摸头,恍如隔世。再一转头,差点惊呼出声,竟是白求跹坐于床边的地上,盘膝运功,她也睁开了眼,一双清澈明亮的凤眸对着他,让顾恒卿的心狂跳不止。
“恒卿,你醒了?”温柔的语气,又带着清冷的声音。
顾恒卿心里发虚,迟钝了一下,应道:“唔……”
白求跹叹道:“一夜香,会让人进入虚幻的世界,面对许多奇异的事情。它在仙界极少出现,但我没想到你会在仙贸市场把它买来,还扔进香炉带你进入梦境。”
“师父,那个一夜香里的梦,都是假的吗?”顾恒卿试探道。
白求跹点头:“似真非真。”
顾恒卿稍稍安定了下来。
“可是我已进入梦境,还有出来的时候,感觉很痛。”
“这可能就是副作用了。我检查过你的身体与神识,并无损伤,更奇怪的是,你的灵力并没增强或减弱,呃,磨炼应该算不上吧。”
顾恒卿沉默不语。
“你梦到什么了吗?”白求跹问。
“嗯……我梦到了师父、宋师叔,还有师祖。”顾恒卿说。
白求跹一蹙眉:“一夜香本身没太大副作用,只是偶尔会让人一时感到困倦,这也是它的入梦所在。不过,很早以前,一些修真人士会将它作为锻炼精神的灵丹,利用它产生虚幻的梦境,进入梦中磨炼。”
“所以,你昨晚没有多说,还默许我用了?”顾恒卿道。
白求跹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玩意儿,具体的不是很清楚,有点古怪是正常的吧,不过你宋师叔知道的倒很多。”
“那反正,梦里的都是假的。”顾恒卿说。
“是啊。”
顾恒卿目光一动:“师父,当年宋师叔的《玄菜录》被师祖缴了,他有没有偷回来?”
“没有,他后来又买了一本。”白求跹说。
“那他有没有说过要偷回来的话?”
“没有啊。”
顾恒卿这才松了一口气。梦里是相反的,对吧?
白求跹忽而一笑:“你昨天见的姚婧和鲁元其实是魔族的间隙,已经连夜被宋昀关起来了,大惩暂免,小罚不减。你也不用担心,横竖别去地牢看他们就行。”
顾恒卿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