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求跹带着顾恒卿下山,外出一趟寻了块草地野炊。顾恒卿半道上捡了一只死乌鸦,黑乎乎的。师徒二人堆好干柴,架起铁锅,白求跹手心一展,腾出灼目的火焰,点燃。香味渐浓,顾恒卿看着拔了毛洗干净的乌鸦在火上烤,而后又大部分进了自己的嘴里,肚子里,心里感到了满足。
顾恒卿拔了一青色的草根,衔在嘴里,双手作枕躺在绿茵茵的地上,怡然自得。
烟雨湖畔,雾掩思竹,轻呤桃花,沉醉入画,情愫尤重。白求跹坐在他身边,白袖取出一枚新叶,碧绿新鲜,条条脉络分明,她说:“恒卿,可还记得你生辰那日,为师带你野炊了一番?”
“嗯嗯,弟子记得。”顾恒卿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欣喜地坐起来:“师父,弟子心想到了一支曲,吹给你听好吗?”
“恒卿真是有天分,一想便能自创一曲。只要你吹的,为师都喜欢。”白求跹笑道。
顾恒卿眉飞色舞,心情好了好多,祭出血玉笛,悠悠笛声自唇间吹溢而出,清越幽深,却又和缓与温存,曲调虽有幽凉之意,但并无凄凉哀婉之情,这或许是本性使然。
白求跹细细听着,这支曲子在他的吹奏下,与以往一样都带了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欲近犹不敢近,欲远犹不敢远,有些微妙,如此轻快灵动,音节转化,乐章风华难以言表,一紧一沉,一起一落,不知疲倦,带给人安抚。
一曲终,顾恒卿握着笛子,带着探寻示问的眼神看向白求跹。白求跹一笑:“恒卿吹的笛很是不错,休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便是为师也断不能做到这般境地。”
顾恒卿说:“师父琴棋书画百样精通,箫笛怎会不如?弟子不敢当。”
“谁和你说我善琴棋书画了?为师不是世家小姐,自幼修道,不过会弹点曲,吹个曲罢了。倒是恒卿,才教了两天就无师自通了,可见天赋异禀,擅长此道。”白求跹笑着,拔了一甜草根递给顾恒卿。
顾恒卿受宠若惊地握在手里,送进嘴,慢慢咀嚼着。
风拂过他的面纱,微微透出男子红润的嘴唇与雪白的下颌。白求跹见着,不由感慨他身上的纯澈气韵,如此清明干净,仿佛污浊红尘中的一抹梨花上的洁白。不过拿他比梨花,不合适。像什么呢?狐狸,有狐狸的灵气。
白求跹微微偏头,放心,以后有为师在,不会再让你孤单了。
而顾恒卿此时似也心有灵犀一般,感觉着有一分细腻的淡淡温暖,传自身旁那白衣若雪的仙人,淡淡白光流转。只是他最初碰到白求跹的皮肤时,有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甚至哪个部分动了动,但随着日子流逝,朝夕相对,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
白求跹卷了卷原先在手中的树叶,放在唇边,说:“恒卿,为师现在也为你吹一曲。”
“好。”顾恒卿兴奋道。
曲调断断续续,却带了别样的清冷新凉,待流畅之时吹碎了噩梦。
朦朦胧胧中,顾恒卿睡着了,呼吸均匀。
等他睁开眼来,淡定的转脸看白求跹,接受到那女子浅浅的笑,内心得到抚慰,心情更愉悦了几分。
“师父!”
鸟鸣山更静,花还很香。
顾恒卿三步并两步到她身侧,正要说,却见白求跹目光一凝,伸食指竖于唇前,小声道:“嘘。”
顾恒卿眼风一转,发现不远处多了一男一女,便和白求跹一起悄声走上前,借着茂盛的草丛遮掩身形。
那男子老迈年高,白发成雪,脸上刻有皱纹,却仍有不输光阴的气质,身体看上去也强壮得很。衣着再普通不过,打了几处补丁,微微泛黄。反观那个女子,却是个妙龄可人儿,一身华紫色的流云纱衣,肩披层层叠袖绸缎,眼眸轻瞥,黛眉微锁,朱唇点点,满腹心事。抹胸金丝衬金莲,素手纤纤侧柳腰。
那女子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原谅我吗?”
顾恒卿只觉得面前那老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一回忆,险些惊讶出声:“弦刀君!”
白求跹不动声色道:“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静观其变。
赵能皱眉说:“璎珞,有些话我早就说清楚了,也没必要再重复一遍,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
璎珞使劲摇头,说:“不!我不想明白,我宁可做一辈子的傻瓜,也不想面对你的衰老与颓废!赵大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都很有骨气。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日日夜夜都思念你,还投靠了妖族,借机寻找有关你的消息。”
赵能说:“你实在没有这必要,我们本就无缘,何必强求。何况早些年我就说明,宓歌走后,世上再无赵能。我只是一个普通书坊的老板,一个笔名为‘弦刀君’的作家。”
璎珞满眼含着泪水,无比凄凉道:“我知道你还记恨当年的事。我当初为的还是你好,那个宓歌终是魔族妖女,与你本就殊途陌路。可笑,我帮你除了隐患,你还是租了,我也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但我的心意不会变,我还是那个一直爱着你的小侍女!我曾经厌恶妖邪,而你走后,我为了活下去继续找你,放弃了最后的尊严,拜投妖君麾下,其中受了无尽欺辱与凌虐,我都一一领下,因为我心中想的还是你,为了你,我不惜放弃我的所有。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找你,渴望你会回头,哪怕迟暮,我爱的,依旧是你这颗心。我想,再勇敢一次,弥补过去的遗憾。”
赵能偏开头:“你的执念太深了,有些人,不必等,无须等。”
“不!你就是我要等的人!”璎珞撕心裂肺道,“你到现在还放不下宓歌,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拒绝我!宓歌死都死了,你心里想的还是她!”
短暂的安静。
顿了顿,赵能缓缓开口:“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璎珞,当初的那一曲我已经肝肠寸断,对爱情不再像从前那样抱有希望,满怀憧憬,而后经历了无限的沧桑与磨练,我也习惯了,淡了,也好啊,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赵大哥,一曲能教肠寸结,但你还否记得后面有两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人生是无常,酸甜苦辣咸,百滋百味,但这才是我们活下来的意义。我们来到这世上,谁不是凡人,不一样体验生老病死苦?与其说你放下不愿再尝试新的爱情,倒不如说你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淡忘了人情温暖。我相信,你是真的爱宓歌,才为她守身一辈子,我也相信,你是看透了人情的险恶,不愿再面对那些不愉快的事,才选了一种比较逃避的方法。可是,赵大哥,我希望你能仔细想想,考虑一下。”
“却顾北山断,前瞻南岭分,我只想安度晚年,余生不再牵扯那些是非,宓歌知道了,她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看朝暮云飞雨落,放着那许多闲情逸致不乐,总记挂着前仇旧恨,又有何意思?”
“赵大哥,不管你怎么样,我今天是把话摞到这里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试着弥补过去的遗憾,这份情,无法消除,早深烙在我的心上,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没了它,也没有我了。”
为了你,放弃了那么多,岁月飞逝,记忆模糊了,可他还是忘不掉那个女人吗?
“如果说,我能救活宓歌呢?你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还待我如初见?”璎珞哽咽着,却无比清晰地说出声。
长久的沉寂,只听赵能疲惫的声音干涩说道:“逝者已矣,你我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早已注定,强求不得,就放下吧,也让地下的故人得到安宁。别让执念迷了你内心,失去了一些又放弃更多重要的。把握当下吧,何必去惊扰那些不愉快的事,坏了一念想。”
“你为了宓歌,放弃了长生不老,甚至不惜宝珠蒙尘。你本有无量的前程美景,却为了她选择埋名写书。跟我去见君上吧,他有回颜花,可以让你恢复青春的年貌。”璎珞缓了语气道。
“皮囊只是外相,到最后还不是会与灵魂分开,只剩一捧枯骨,徒增哀凉。”赵能道。
“我……”璎珞抬手,阳光斜照在她的红艳春葱指甲上,带着灼人的光。静静的,晾在半空中。
赵能长叹一声:“放下吧,别追了,我已不是从前的赵能。”说罢,甩袖而去。
璎珞怔怔的望着,两颊清流不断滑下,一滴一滴,带着哽咽的声,打在草地上。
真希望,这辈子从不遇见,也不会有这么多瓜葛,或者,她还会更好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都是他,还有那个女人……毁了一生的,也有数十年来折磨她、摧残她的执念。
遥遥的相望和寻找,化为了无期,人家根本不珍惜,流水真是无情。但如果当时不那么多情,春心能再收敛一点,是不是不会有现在的风霜和静默冷辣?无理取闹的纠缠不清,到最后,可能害的是自己。
顾恒卿看完《牧云记》,对杨能和迟樱之间的关系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此刻只在心里感慨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夜间,顾恒卿靠在白求跹的怀里安然入睡。门窗关着,室内一片黑暗,已是人静之时。唯有那放在案上的一支金凤羽簪霞光流转,默默守护着这一地方的安宁,待内外有可疑动静,自会射出攻击的光箭查探,再反馈给白求跹消息。
顾恒卿皱了下眉,翻了个身,手仍紧紧攥着白求跹的,隐隐有黑色气息缭绕而出,便在这时,凤羽簪突兀地发出一声铮鸣,随后自行跃起,闪耀豪光,但又很快收敛,恢复寂静。
白求跹于黑暗中睁开了警觉的双眼,而此时顾恒卿也醒转过来,迷迷蒙蒙。
白求跹伸出素手,去碰那支簪子,感触了片刻,说:“无妨。”
顾恒卿面带忧色,声音里带了分沙哑:“可是出了何事?”不然金凤簪也不会在这时发出警告。
白求跹摇头:“是个误会。”
顾恒卿虽有不解,但见白求跹无意再多说,便悻悻然继续睡了。
白求跹侧头望了下,叹口气,这孩子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却不经意间散发出了煞气。她虽给他下了第二次封印,但鉴于有时煞气或许能在危急关头救他一命,便松了点,没想到,随着他法力的增强,煞气也变得愈加厉害。
总能改变不好的命格,这世上,但有缘,就可以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