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郎极其不识趣的接言道:“姐姐不相信我的厨艺?这里的肥遗蛇肉嫩油肥,做出来,一定是味鲜肉美,保管叫姐姐你绕梁三月……”
琉雨施鸢一面大眼瞪小眼地紧盯着那一双双鬼火似的蛇瞳子,一面强忍下腹内翻滚的恶心感,苦叫道:“用不着绕梁三月,我现在就已经不知肉味了,十郎,你是非得要把我说吐了不可么!乖孩子,咱闭嘴好么?!”
十郎刚要张口戏笑一番琉雨施鸢,突闻得半空中‘呼——’的一声浑浊的呼吸,是巨兽喷气的声音!
兀然间,漫山遍野的肥遗蛇像是极其害怕那巨兽一般,竟然全部都丢了魂似的落荒而散,来如潮涌,去如潮退,只一霎,便逃的干干净净,哪里还能看得见半条蛇影。
村民们喘息不及,却又惊恐呼道:“食人的白鳞兽倒了!快跑呀!”
惊弓之鸟的乡亲们亦随着肥遗蛇的消失而跌跌撞撞的四散逃去,琉雨施鸢茫然的看着这始料未及的一切,大脑迟钝的忘记了逃跑。
十郎抬头望着不远处腾云而来的‘白鳞兽’,轻勾一笑,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藏到了这里。”
‘咚’,四蹄落地,‘白鳞兽’再次长呼了一口白气。
琉雨施鸢这才惊醒,眼见一庞然大物突映眼帘,顿时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急慌乱失措的双手抱头,闭上了眼睛。
‘白鳞兽’缓缓走进,撒娇一般的低拱了拱琉雨施鸢的头顶。
琉雨施鸢尖叫一声,便欲夺路逃却。
十郎抱着胳膊莞尔笑道:“阿雨姐姐,它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它嘛!”
琉雨施鸢摇头,坚定道:“不!它是怪物,是‘白鳞兽’,它会吃了我的!”
十郎不得不提醒道:“可是,像你这样掩耳盗铃的蒙住眼睛不看它,那岂不是更危险了?”
琉雨施鸢嘟着嘴巴思考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呢。”
‘白鳞兽’张大了鼻孔,故意朝着琉雨施鸢的面颊喷出一口热气来,又轻哼了一哼。
琉雨施鸢感觉那热气扑面,嗯,好熟悉呵!
她慢慢睁开眼睛,蓦地,大喜叫道:“沉珂,沉珂,竟然是你!”
这搅得人仰马翻蛇见愁的‘白鳞兽’,竟然会是风灵碧的坐骑雪麒麟沉珂!
琉雨施鸢斜头拂着沉珂雪白色的鳞角,絮语道:“小珂,你怎么会来这里?”半晌,又伤然一笑:“是呀,他都走了,你还能去哪……对不起,小珂,对不起,是我把他给弄丢了……我真没用!”
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下眸角,打在了沉珂的白鳞片上,滑坠于半空,被风吹散而去,销失了痕迹。
沉珂垂头温柔地蹭了一下琉雨施鸢的额头,莹滑的鳞片像玉石一样温凉,熨平了这只可怜的‘小猫儿’的满腔伤意。
‘小猫儿’回过神来,忙擦了擦泪痕,弯唇介绍道:“小珂,来,你看,这是十郎,我的同伴。十郎,它叫沉珂,它很好的,不伤人,你别怕。”
沉珂用力地嗅了嗅十郎的气息,而后,即十分疑惑的愣在了那里,对着十郎上下打量个不停。
十郎亦是一惊,暗暗地运息以鬼气护住了自己的周身,生怕这灵兽会透过鬼气而嗅到自己身上原有的气息。
沉珂徘徊于十郎面前,想要亲近,却又不敢亲近。这人,莫名的熟悉,但也格外的陌生,他到底是谁呢?
琉雨施鸢在一旁看得有趣,诧异道:“看起来,沉珂竟是很喜欢你呢!它平时都很少理会外人的。”
十郎一笑道:“或许,它比较喜欢小孩子吧?”
琉雨施鸢拍了拍沉珂的肩头,赞同道:“大概是吧。”
沉珂转头噙下了琉雨施鸢的袖角,拉着她回身便走。
琉雨施鸢奇道:“小珂?”
十郎说道:“它应该是想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吧,且跟它走便是了。”
琉雨施鸢笑道:“看起来,十郎你比我还了解小珂呢。”
十郎不以为奇道:“小孩子都喜欢小动物嘛,那小动物自然也就喜欢小孩子了,互相喜欢,更自然的也就心意相通喽!”
琉雨施鸢闻之,失神痴语道:“互相喜欢,便可以心意相通了么?那,我和他……还是不够喜欢么……”一瞬又陡然醒神,尴尬地笑笑道:“小动物?小珂这么大块头也算是小动物么!比三个我都高!”
十郎凝眸望着她脸上一刹那的痴伤,不由的心中一痛,看起来,不管他们二人走到了哪一步,他都是舍不得她伤心难过的。
雪麒麟沉珂将两人带至一个可容纳百余人的山洞之中。洞顶天然生有七星二十八宿排列的星川穴空,洞下暗河湍流,泠泠作响。月色透过穴空射入洞中,衬着水光,直映得山洞石壁明明灭灭,宛如琉璃碗中荡漾的琥珀美酒,朦胧而绰约。
琉雨施鸢顾盼赞道:“这般钟灵毓秀的神仙府第,小珂,你是怎么找到的呀?”
“不是它找到的,而是它乱闯进来的!”一个尖声细气的孩子音由洞底的晦暗处突兀响起。
十郎惊道:“谁?出来!”指尖裹了鬼气的八荒离火随着他的喝声破空飞出。
“哎呦!好厉害的鬼火!”孩子音忽而靠近,那鬼火将‘它’逼出了洞底。
一团浑身雪白毛茸茸的小东西自晦暗处慢吞吞走出。
十郎轻诧道:“白泽?”
白毛小兽口吐人言道:“不错,老朽正是神兽白泽。”它抬头瞥了一眼十郎,点头道:“嗯,你火用得厉害,见识也不少,就是太年轻了呵。小伙子,精力太旺盛,是得好好打磨打磨!”
琉雨施鸢见它操着一口奶声奶气的孩子音,却一本正经地自称为‘老朽’,满口的老气横秋,甚为滑稽可笑,遂好奇道:“白泽‘老前辈’,冒昧的问一句,您老今年多大了呀?”
白泽一捋胡须,悠然答道:“老朽不才,至今已然虚度一万七千岁的春秋了。”
琉雨施鸢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一万七千岁?!化石级别的老古董了哟!”
白泽谦虚道:“跟你阿父比起来,我连吃奶的娃娃也都算不上呢。”
琉雨施鸢瞠目奇道:“你认识烛九阴?为何你会知晓我是烛九阴的女儿呢?”
白泽懒懒笑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我神兽白泽不知道的事儿!”
琉雨施鸢了然道:“我知道了,你是‘百事通’‘包打听’!”
白泽嫌弃道:“啥?还‘百事通’‘包打听’?好掉价的称呼啊。老朽这叫作能通万物之情故,可晓天下之状貌,逢凶者而化吉之,遇难者可成祥也。怎么样,比你那土的掉渣渣的称呼高大上了许多吧?”
十郎皱眉问道:“那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白泽随口道:“有灵兽的地方当然会有宝贝啦,这是常识好不好!”
琉雨施鸢颔首道:“如此说来,你是在这里守宝的?”
白泽翻眼道:“不然还是来养麒麟的么!小麒麟,属白眼狼的,一看见主人,就忘记我这几百年的养育之恩了。”
琉雨施鸢好奇道:“什么宝贝?能拿给我们开开眼界么?”
白泽一笑,神秘兮兮的道:“我这宝贝,遇火而出,见水而化,可衍生死,能定轮回,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哩!”
琉雨施鸢骇然道:“这么神奇?拿来看看,拿来看看嘛!”
白泽点头道:“真的想看?那就随我来吧。”
琉雨施鸢拍马屁道:“这般好说话,白泽老前辈,您真大方!”
十郎沉脸盯着白泽兽,冷冷道:“如此轻而易举就能见到的,只怕不是假货便是陷阱吧?”
白泽不屑道:“小家伙,警戒心不错,可也不必疑心于我,老朽是灵兽,不是凶兽,害不了你们的。”
琉雨施鸢回头对十郎一眨眼,小声道:“十郎莫怕,它个头这样小,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把它捆起来,当小狗崽子拉到集市上给卖了。”
白泽无奈道:“老朽虽说是上了些年纪,可此时依旧耳不聋眼不花,小丫头,要懂得尊老爱幼呀!再说,都是背地里嚼舌根说人坏话,哪有像你这样明面上算计人的。”
琉雨施鸢理直气壮道:“我这才叫光明磊落大丈夫呢,明人不说暗话,背地里算计人不是好汉!”
两人两兽行至一方石刻祭台之上,白泽道:“到了,就是这里。”
琉雨施鸢驻足,四顾道:“这就到了?那宝贝呢?地下埋着呢,还是石头里嵌着呢?”
白泽微扬下巴,道:“呆丫头,就是这阵符啦!”
琉雨施鸢失望道:“阵符?这有什么用呀,既不顶吃又不顶喝的。”
白泽哼道:“小丫头不识货。你不晓得,此阵名曰‘阴阳往生阵’,那阵中央镶嵌着的,是‘太阴令’,执此令而行往生之阵,即可令三界苍生死而复活,白骨生肉。”
琉雨施鸢抠起那块火云形的太阴令来,拿在手中瞧了瞧,摇头道:“我还道是有什么神奇之妙处呢,原来也不过尔尔,不足为奇。我曾经就以半心为祭,救过一人。”
白泽一副看乡巴佬进城的表情,继续‘推销’道:“此阵的玄妙之处在于,它可使灰飞烟灭、魂归大荒之人重聚魂魄,避过轮回,再生骨肉……”
十郎插嘴道:“鬼族的九幽鉴令亦可如此。”
白泽十分恼怒于十郎的插嘴,横了他一眼道:“那九幽鉴令做出来的东西鬼气森森的,如何要得!再者说,轩辕夜魃和屠应龙只不过是残魂再生,又如何能同此阵比得!我这阴阳往生阵无须魂魄,只要一缕气息即可,操作方便,立竿见影,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复生阵法了。”
它歪头问道:“小丫头,学不学?”
琉雨施鸢急摇摇头道:“我说的是赏宝,又不是背书。想当年筑惕山学艺时,江疑师父拿戒尺逼着,我都还咬紧了牙关懒得背咒文呢,如今平白的背这些做什么!”
白泽无语道:“小丫头,你是得有多懒啊!别人争着抢着要夺的至宝阵图,你却以一句‘懒得动脑子背’就给打发了,真真的懒的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琉雨施鸢自甘堕落道:“天性如此,这一辈子,看起来是改不了喽。”
白泽只得劝道:“将来万一用得着呢,书到用时方恨少嘛!”
琉雨施鸢心如磐石道:“不!”
白泽抓头,继续苦口婆心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小丫头,怎么说这都是好东西呢,你记一记,或许……”它绞尽脑汁地想着带有诱惑力的措辞:“或许以后还能拿来卖钱使呀!”
金钱,再一次成为了琉雨施鸢的软肋。
虽然,这两个字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令她狂热了,可在她心里,‘金钱’依然是占据着一方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
琉雨施鸢动摇道:“这也能卖钱?”
白泽信誓旦旦道:“很抢手的,真的!还有你手中这太阴令,也是上古的老古董呢!”
琉雨施鸢将信将疑道:“那就……姑且……先背一段试试?”
白泽欢欢喜喜道:“好好好,你且好生记着便是。阵符不多,也就七七四十九言而已,很容易记的。”
琉雨施鸢撇嘴道:“七七四十九言,这还不算多!”
唉,赚钱嘛,总是要下本的,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她琉雨施鸢还是懂得的。
“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刑之,而器成之……”琉雨施鸢开始蹲在阵图中央,冥思苦记起来。
十郎凝眉思索着什么,站在一旁不言不语。雪麒麟沉珂卧在他身旁,打着瞌睡。
“招魂于混沌,引魄于黄土,以命换之,以灵塑之……”琉雨施鸢忽然反过了味来,急叫道:“不对不对,白泽,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以命换命!世人谁有那么傻,肯花钱买个这要命的阵图回去,然后拿自己的命去换取别人的性命呢!”
白泽悠然道:“这个世界是平衡的,有一得,即必有一失,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行。以命换命,才显公平。”
它轻望了琉雨施鸢一眼,叹道:“世人多痴,你放心,一定会有人愿意出钱买阵图的。”
琉雨施鸢喃喃道:“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一点儿吧……”
白泽笑道:“小丫头,以命换命算不了什么的,你不知,痴人多狂,还有为一人而倾覆了天下的呢,这才哪到哪呀!”
琉雨施鸢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沉重,开始专心背诵起了这些晦涩难懂古阵咒符。
天色渐亮,黎明的霞曙染红了洞中残颓斑驳的祭台台面,那一字字刻在石台上的大篆咒符,像泼了血汁一样的鲜艳刺眼,红的逼人。
琉雨施鸢闭目,将阵图和咒言于脑海之中一一回忆了一遍,这才起身,揉着僵硬抽筋的腰眼,哈欠连天道:“终于记下了,我这是拿命在背书呀!”
白泽问道:“你确信,自己记下了?”
琉雨施鸢跳下祭台,点头道:“我以人格担保,确实是记住了。”
白泽心满意足的松了口气,道:“大功告成,等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是可以交差啦。丫头,收好那块太阴令,日后或可有用。”
此言刚罢,就只见这九尺高的青石祭台一瞬而裂,宛是哥窑冰裂纹的瓷器一般,訇然崩塌,化为飞尘。
琉雨施鸢傻眼道:“阵图,毁了?”
白泽慢吞吞道:“如你所见。”
十郎若有所思道:“此阵图,便是为了阿雨姐姐所设的?你是特意在此等她?”
白泽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如今,我自由了。”
琉雨施鸢发懵道:“什么?啥意思?白泽,你是说,你守着这阵图,就是为了在某一天让我来背过的?你是得有多无聊呀!”
白泽摊手道:“很无聊。”
十郎道:“如今阵图的使命结束,自然是会自行销毁的了。”
琉雨施鸢不敢置信道:“我这么大面儿?阵图是谁留下的?还搞得神神秘秘的,真幼稚!”
白泽向上一指,摇头晃脑道:“天知道……”
琉雨施鸢蹙眉道:“天……?”
白泽拱手:“今时我等缘分已尽,他日天涯再会,诸位,告辞。”
说罢,伏身化作了一道白烟,遁空而去。
琉雨施鸢装着满脑子的浆糊,告别了雪麒麟沉珂。风灵碧还没有找到,前途渺茫,她不可能这样漫无目的的带着沉珂乱闯。
二人再次驾上牛车,一路远方,簌簌的枣花落满了衣襟,微闻蜜香。
依照火魂银蛇之中精魄的指示,牛车行驶的方向渐近鬼界幽都。
十郎轻声道:“一定要去寻他么?”
琉雨施鸢微怔,既而道:“一定。”
十郎淡淡道:“找到他,又能怎样呢?你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琉雨施鸢摇摇头:“我不知道……”
良久。
十郎自沉默中抬眸,嗓音沙哑道:“何必呢……”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似乎是忘记了阡陌流转的时光白马。
‘嗷——’一只玄鹰于半空中盘旋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一排高入天际的黑石寒山兀然矗立于北海岸巅,汹涌的恶浪拍打着石礁,幽云重重,凄雾邈邈,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天日之色。冷峻险陡的巉岩峭壁之上,一座血红刺眼的木石关隘横腰而建,扼守在生与死的临界点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琉雨施鸢顿然抬头,醒神道:“这里是……鬼界,幽都之山的玄冥关?”
十郎沉眸,冷色道:“不错。”
“来者何人,胆敢闯我幽都鬼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