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宣撇嘴道:“师父就师父吧,还失心疯!你才失心疯了呢!”他自嘲一叹,道:“不过也对,我是失心疯了,要不疯,我干嘛活得好好的冒死闯这破荒天境呀!明知道你克夫,我还义无反顾的往上冲,这不是疯了这是啥!”
魑璃眨眨眼睛,小心问道:“师父,你是受什么刺激了么?难道是大师兄离家出走,不要你了?还是小六子一把火将丹穴山给烧了?”
白宣白眼道:“什么小五子小六子的,烂七八糟,莫名其妙!”
他一把抓住魑璃的两臂,道:“雨丫头,大侄女,走,跟我回去,大家都还等着你呢!”
风晏急推开了白宣,隔开二人,回望魑璃,问道:“他是,你师父?”
魑璃点头道:“我的师尊,丹穴山白羽战神。”
风若音奇道:“阿妈,他就是师祖?这么年轻?还这么不着调?”
魑璃忙制止道:“音儿!休得胡说!”
白宣骇然道:“雨丫头,你,你你,你成亲了?还有了孩子?!”
魑璃腼腆一笑道:“师父,这孩子就是音儿,尚颜若音,您见过的。只不过现在长大了,当日我初见时,也还不敢认呢。音儿,快来,快快拜过师祖!”
风若音十分给母亲面子的乖巧一礼,拱手拜道:“若音拜见师祖!”
白宣深受刺激的缓了半晌,沮丧道:“你说我这是图了个什么!拼死拼活的闯来救媳妇,到头来却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媳妇成别人家的媳妇了,太爷我,我……”
风晏小声道:“大妹子,原来你师父暗恋你呀!”
魑璃以袖掩口道:“怎么可能!那我大师兄岂不是会哭死了!”
风若音亦加入讨论:“阿妈,师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他刚刚还跟我抢糖吃呢!他还说,如果我不给他吃,他就把我丢去喂野狼!”
魑璃百思不得其解道:“师父平常不是这样的……”
风晏思考道:“难道他是个假冒伪劣的冒牌货?”
魑璃否定道:“绝对是真的!我自己的师父,我还能认错了不成!师父于我亦师亦父,哪里有闺女错认了爹的!”
三人继续冥思不解。
白宣回过神来,嘟哝道:“太爷我大人大量,念在这是梦里,南柯春梦终是空,也就不与你计较许多了。雨丫头,醒醒吧,跟我一块破开这荒天梦境,回到现实里去。”
魑璃摇头道:“师父,您看清楚,我是魑璃,不是你口中的‘雨丫头’。”
白宣不禁笑道:“你吃梨,我还吃苹果呢!”他提示道:“雨丫头,你就是雨丫头,琉雨施鸢,施雨司司主大人,有印象不?”
魑璃摇摇头:“没有。”
白宣再提示:“我是白宣,东夷族穷桑郡朱宣寨的寨主白太爷,我们成过亲的,有印象没?”
魑璃继续摇头:“没有。”
白宣抓抓脑袋,词穷道:“那……哎,有了!”他双眼光芒陡出:“风灵碧!你的灵碧哥哥!这回该有印象了吧?”
魑璃闻之一顿,怔怔的道:“灵碧,哥哥?灵碧哥哥……”
白宣一喜道:“想起来了?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忽而黯声道:“你就算是忘记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他。那我算什么?”随即又是一笑,甩头道:“嘿,哪里有跟自己的亲弟弟争风吃醋的!雨丫头,你想起来就好……”
魑璃蹙眉思道:“好熟悉的一个名字呀……”
白宣叹道:“当然熟悉了,他为你而死,你又用半心施救,你们两个早已是血脉相连的了,还如何能生疏得了!”
魑璃脑海里蓦然涌现出了许许多多的画面碎片来,訇然一下,忽撑爆了她的脑袋,疼得她脑仁儿抽筋。那些个画面,每一幅,每一幅都画着的是同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历历在目,恍在眼前,像星斩,却又不是星斩,那,他是谁呢……是,灵碧哥哥,风灵碧!
灵碧哥哥,她的灵碧哥哥,不要她了……
好心痛呀……
虽然她还没能记起风灵碧是谁,她自己又是谁,可是,这疼痛的感觉却是如此的真实和恐怖。魑璃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她的心,此时像是被炽火焚烧一般的疼,钻心刺骨,难以承受。
风晏急扶住了魑璃,关切道:“大妹子,你这是……”
魑璃面白无血,虚弱的摆摆手,道:“我没事。”
她望向白宣,低声问道:“你说,这里是梦境?我此刻身在梦中?”
白宣点头道:“确是如此,故而,我便是引你回去的。”
魑璃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若是如此,那,我选择不回去了。”
白宣诧然怒道:“什么,不回去了?为什么?我千辛万苦的来此寻你,你就告诉我这么一句‘不回去了’!”
魑璃眸光黯淡道:“我此时虽是还没想起风灵碧其人,可竟已尝到了梦醒后疼痛难忍的种种苦头,太伤然了,我怕我自己吃不消的。而在梦中,我如今也是有夫有子,师父兄长相伴,朋友亲人相陪,过得何等逍遥快活,又回去作甚!与其回现实绝望痛苦,倒不如就这样留在梦中一生安乐,人生本就如梦,大梦一空,在哪都一样。”
白宣无奈一笑道:“其实,现实也没你想象的这么糟……”
他忽然住了嘴,或许,应该,是更糟糕……
可无论如何,也得先把琉雨施鸢给拎出去。不管是抢还是骗,无所不用其极也可以,只要达到目的,将雨丫头给捣鼓出去,那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白宣下定了决心,遂喝道:“你这是逃避!逃避现实,逃避你的灵碧哥哥!是懦夫的行径!”
魑璃淡然道:“我就是要逃避,不开心的人生,我闯不过,难道还躲不过么!再者说,当个懦夫也挺好的呀,最起码,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伤痛啊!”
白宣无语道:“这样也可以?!”
他决定,得下一剂猛料了:“风灵碧的身体被人偷走了,如今下落不明,踪影全无。就他现在这个活死人的样子,别说有歹人去害他了,就是把他丢在荒郊野地里,隔上两三天没人照顾,那他也一定会死翘翘的。这样一来,你那半心之祭、百年之功岂不就白费了,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喽!”
他故作深沉道:“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
其实,这句话白宣说的很心虚,他不确定,依着琉雨施鸢洒脱旷达的性子,她会不会就此便真的愿意留在这梦境之中了,毕竟在这里无忧无恼,逍遥自在,看样子,她过得也还顺心遂意,挺幸福的。
梦醒之后,等待着她的,终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惜,人都是自私的。他自私的舍不得琉雨施鸢就此睡死,她的所有的亲人朋友都自私的认为,她应该醒来,去面对那些个她人生之中躲不过去的痛苦和烦恼。
就算是她想要放手,想要解脱,可是,她周围那些个自以为疼她爱她的人们,也会以爱的名义去残忍而自私的强迫她醒来,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魑璃垂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风晏轻声道:“你要回去,回到你的世界里去?那也就是说,你将否定我们在此的所有的人,你不要我和阿音了么?”
风若音小手紧拽着魑璃的裙摆,仰头,依恋唤道:“阿妈……”
魑璃只一味的痴愣着,呆傻了一般的模样。
良久,良久。
魑璃缓缓蹲下身子,抱住了风若音,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间,眼角的泪水打湿了他雪白的衣襟。
风若音欢喜道:“阿妈舍不得我和阿爹,要留下来了,对不对?”
魑璃不语。
风晏见她这样,知她心中已有决定,不由沉色道:“你就真的狠得下心来?!阿音还这般的小!”
风若音闻言,大惊道:“阿妈不要我们了?你不喜欢若音了么?若音以后再也不调皮了,你不喜欢的地方,若音都改!阿妈,千万别丢弃我呀!”
魑璃顿时泪流满面道:“傻孩子,为娘又怎会嫌弃你、不喜欢你呢!我的好音儿!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星斩,舍不得……”
“可是,我不能让灵碧哥哥出事的,不能!”她抹了一把眼泪,哑声道:“我记不起来他的模样,更忘记了我和他的曾经,可是,这一颗心依旧还是只属于他一人,无论我承认与否。这颗心,为他而跳动,为他而疼痛,为他而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她轻拂着风若音的脸颊,爱怜道:“或许,终有一日,我会后悔离开这梦境,离开我挚爱的星斩和音儿,可惜,此时,我没得选择。因为,我人生的选项就只有一个,那便是‘风灵碧’三字,无论爱恨,也都只与他一人有关。”
风晏揽过风若音来,道:“既然你已下定了决心,我亦不会强留于你的。正如你所言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空梦,是梦啊,在哪做都一样。只不过是换一个场景,换一个梦境,也还都是一般的水中捞月,恍惚一念罢了。”
白宣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生离死别的沉痛模样,不忍道:“要不然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呐!这棒打鸳鸯连带鸳鸯崽儿的事,太爷我平生也是头一回做,太缺德了,会遭报应的!——不过,我棒打的是我媳妇的姻缘,绿帽子我都戴得,这个,也就不算很过分了吧?”
坏人做到底,他狠下心来,催促道:“雨丫头,走吧,你要是再留恋着不醒,等啥时候屏翳他们灵力耗尽了,那我们两个,再加上风灵碧的一缕神识,就都被困其中,再也醒不来了。”
魑璃点头,欲走。
风晏忽于她的背后冷冷问道:“魑璃,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想清楚了,要无情绝义的舍弃我和阿音?你要知道,你一梦醒来,也就代表着我同阿雨永远的消失在了你的世界里,我们,将被你亲手抹杀在这梦境之中。守着眼前的幸福不要,放弃一切的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未知之人,你确定,真的值得么?”
魑璃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的决心会动摇,会崩塌:“我不知道,更不敢问这一句值不值得,可是,我一定要见到他,一定。”
风若音哭叫道:“阿妈,阿妈……”却为风晏死死地按在了怀中,不让他冲将过去。
风晏抹干他的眼泪,安慰道:“阿音莫哭,你阿妈是去追寻她自己的人生之路了,我们既然爱她,那就不应当阻拦她,对不对?”
风若音抽咽着点点头,答应道:“我懂得的。只是,阿音刚刚有了母亲,还未及一享这有娘疼爱的滋味感觉,阿音舍不得娘亲……”
魑璃只听得肝肠寸断,泪水涟涟,却始终未曾回头,不敢看,不忍离,不可悔。
白宣感慨道:“到今日,终于才知道,孟婆为何要熬那一碗孟婆汤了。人世轮回,几番牵肠挂碍,若是积攒得多了,生生愁苦皆坠系于心头,那岂不要平添许多的伤感沉压,又如何能快活得起来呢!”
魑璃怔了一怔,道:“如何得出梦境?你说吧。”
白宣拂手化出一架九弦箜篌而来,笑道:“这个却是简单。只需你依谱再弹奏一遍这九调生梦曲即可。”
魑璃指抚琴弦,忽一顿,既而,回头望了一眼风晏父子依稀可见的萧索身影,半晌,低眸,继续抚弹。
断断续续的片段慢慢回归入她的脑海当中,剪影似的众人也一齐活了过来,渐自鲜明。
钟山之上,烛九阴一袭黑袍,温和的说:“阿雨,今日是要拜师上学的,莫迟了。”
筑惕学院,屏翳顽猴一般,豪迈的说:“今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此后两位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们哥俩的,尽管言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留崖巅,白青阳白衣凌空,轻笑着说:“小姑娘,无碍吧?”
……
榣山喜堂,长琴满目不舍,遗憾的说:“可惜,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以后,阿雨哭了,还有谁会去给你擦掉眼泪呢?”
她的怀中,风灵碧鲜血淋漓,黯叹着说:“算不清……没想到,生生死死,兜兜转转,到最后,却也就只剩下了这一句算不清楚……”
……
恍然一梦,南柯千年。
琉雨施鸢悠悠醒来,睁开眼睛,见众人正围作一圈,望向着她。
辛黎合手拜道:“谢天谢地,终于是醒过来了!我的小祖宗,你若是出些什么意外,那可叫我如何向烛龙大人交待呢!没一天是叫人省心的!”
非折后怕道:“阿雨,你可得好好的呀!只要你不出幺蛾子,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飞廉嘿嘿一笑,道:“老大,你没事,真好!”
屏翳一甩拂尘,摇头晃脑的道:“老大,你能平安归来,应该好好地谢一谢我才是。多亏了我忙前忙后的卖力张罗,又是出主意,又是拼功力,你才能从那荒天境里爬了出来。你瞧,把我的七叶柳都累得打蔫了两片叶子!嗯,你得请客,请我们大家大吃一顿才行!”
琉雨施鸢揉着脑壳坐起,呸道:“嘿,还想在我这儿谝功呢是吧,就你那蔫吧柳条儿,什么时候是水灵的?想撮我一顿就直说,又何必找那些个烂七八糟的借口呢!”
她四顾一望,默了半晌,问道:“灵碧哥哥,真的被贼人给偷走了?”
众人垂头,一阵黯然。
屏翳轻叹道:“神祖帝俊处和黄帝处我都托人问过了,皆没有消息,无踪无影,无迹可寻。”
辛黎惭愧道:“是我们没有照看好他,对你不起。”
琉雨施鸢微一愣神,又摆手一笑道:“不关你们的事,是我同他缘浅情薄,天命使然。”
她倦神道:“你们都回吧,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众人点头,行出,小心的为她关上了房门,叹息而去。
琉雨施鸢痴愣愣的坐在那里,只觉心中空落,怅然神伤。
荒天梦中的星斩,应该就是风灵碧的那一缕神识吧,神识不灭,也就是说,他还活着。唉,这也就足够了,她琉雨施鸢还要奢求一些什么呢?
人心不足,如何有尽!
可惜了呵,她和星斩孩子都生了,为何就偏偏没有成婚呢?哪怕是补办一个婚礼之后,再行醒来,也是好的!老天爷真小气,南柯一梦都舍不得让她圆了自己当新娘子的小小心愿,更勿论什么美梦成真了。
南柯引浮生,一梦现玄机。琉雨施鸢冥思苦想着,始终琢磨不透这梦境暗喻着什么,是要告诉她什么隐兆预示呢?
无论哪般,她的前途都终将会是坎坷不平的了。
她庆幸她能醒来,更遗憾她为这醒来而所抛弃的一切幸福。
不过,那是只属于魑璃一人的幸福,不属于她,她无权拥有,也不配拥有。
她羡慕魑璃。
黑水幽都,玄幽城。
风灵碧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