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藜怒道:“快点儿把这又脏又臭的小鬼给拖下去,莫惊扰了司主大人的尊驾!呸,脏东西,胆敢沾大人的裙边,找死催的是吧!大人岂是你的脏手能够碰得的!”
孩子指尖一抖,瞪大了眼睛直望着琉雨施鸢,既而垂眸,脸色渐黯,缓缓松手。
妖兵一双铁爪‘咔嚓’扣上了孩子瘦削的肩头,立时鲜血浸出,染湿了黑袍。孩子疼得浑身轻颤了一颤,却始终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倔强的一声不吭。
妖兵锁着孩子,踉跄欲出。
“且慢动手!”琉雨施鸢轻声道。
孩子急急回头,看向了她。
琉雨施鸢对着他一双漆黑明灿的眸子淡然一笑,转身朝向阿荼藜一礼道:“不知将军可否卖我些情面,饶了这孩子的一条小命?琉雨施鸢在此多谢了!”
阿荼藜奇道:“司主大人要他作甚?”
琉雨施鸢摇头笑道:“也不作甚,只是看着可怜,不忍心罢了。”
不知为何,这孩子给她的感觉很熟悉,仿佛,仿佛是注定了他们今日的相遇,冥冥之中,她一定会遇见他,一定会邂逅在这时光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
阿荼藜赞道:“大人的心地太善良了,简直就是菩萨心肠嘛!既然您不忍心,那我阿荼藜当然也不能驳了大人的一番仁义善举,就听您的,放了他吧!”
琉雨施鸢拱手谢道:“多谢将军成全!将军乃仁义之师,必得天下之拥戴,万民之敬仰!我琉雨施鸢对您更是敬佩之至,佩服的五体投地!感恩戴德!”
一连串的马屁之下,果不其然,阿荼藜便飘得有点找不着北了:“哈哈,应该的,应该的!本将军,当然是仁义之师,又岂会屠杀这些个老弱妇孺。将那小鬼放了,快些放了!”
孩子挣得了妖兵的束缚,便疾跑至了琉雨施鸢的身前,一拜道:“仙女姐姐,多谢仙女姐姐的相救之恩,我十郎结草衔环也一定会报答您的!”
琉雨施鸢笑着伸手扶起他来:“我不用你报答的,没事啦,你走吧,离开这里,寻一处没有战争的安宁居所,好好的享受你的余生!”
叫十郎的孩子兀然侧身,微微躲闪开了琉雨施鸢的指尖,站起,诚恳道:“不,仙女姐姐,我说过我要报答您的,那便一定要的!请求您,让我跟着您吧!我什么活儿都会干,绝不会拖累您的!您就收留了我把!”
琉雨施鸢面色犹豫,一时不语。
十郎星空一般的眸瞳闪闪凝璨,满目的恳切期许。
琉雨施鸢看着那双眼睛,心软道:“好吧,你跟着我便是。”
十郎欢喜,雀跃道:“谢谢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你人真好!能跟着你,此生足矣。”
琉雨施鸢见他这样高兴,亦笑道:“傻孩子!就这么容易满足?”
阿荼藜警告道:“小鬼,司主大人好心救你,你日后如若胆敢恩将仇报,有负了大人的一片善心,我定杀你不赦!记住了么!”
十郎胆怯的侧目瞥着他,点了点头。
阿荼藜接着冷声问道:“剩下的老鬼们都去哪里了?小东西,你若胆敢说上一句瞎话欺骗老子,老子剥了你的皮,剜了你的眼!说!”
十郎向着琉雨施鸢的身后稍躲了一躲,低声道:“他、他们藏在后山的‘万宝洞’里,原本我也是要去的,只是年纪小,跑得慢,所以才被你们给擒住了。”
阿荼藜双眼精光顿现,急声道:“‘万宝洞’?那里面藏了很多的宝贝吗?”
十郎点头道:“是呀,很多很多!足足有一万件呢!”继而,他又感叹道:“可惜,是有命看,没命取!”
阿荼藜不解道:“何谓之‘有命看,没命取’?”
十郎答道:“这洞中宝物原为鬼族先大君用以振兴鬼界而搜罗的大荒万宝。先大君藏宝之时,曾经立下咒誓,凡为真心效忠于鬼界之人,须以一人入阵为祭,以示虔诚,余者方可取宝而用。若有违者,必受烈焰焚身之劫刑,且宝物必将自毁,洞门自封,永世不得开启。试问,这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用自己的性命作祭品,来换取甚宝物呢?”
阿荼藜大笑道:“那洞在何处,快快带我去寻!”
十郎惊道:“你要我带你们去杀我的族人?”
阿荼藜宽宏大量道:“杀那鬼物作甚!只要我能得了宝贝,我保证,定放了你等族人的性命,任你们自行下山离去。”
十郎犹豫道:“你要那宝贝?也就是说,还是要死一个鬼族族人了?”
阿荼藜冷然道:“死了一个人,却能救下所有人,这买卖已经如此明白了,你还要考虑什么?难道是想让他们全部都死?”
十郎无奈,只得应道:“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不过,你一定要信守诺言,事成之后,放我的族人平安离开。”
阿荼藜不耐烦道:“我阿荼藜一言,一万匹马都难追!小鬼头,我骗你作甚!”
十郎回头对着琉雨施鸢道:“仙女姐姐,不妨你也去看看热闹?”
琉雨施鸢答应着跟上,随意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一起去开开眼界吧。”
阿荼藜笑迎道:“到时,大人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尽管拿去,权当是小人孝敬您的了!”
琉雨施鸢摇头道:“不,我不要。”
十郎奇道:“仙女姐姐不喜欢宝贝?”
琉雨施鸢叹道:“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要白白搭上一人之性命才能得来,太血腥了,我不稀罕。”
经历了那么多事,琉雨施鸢忽然发现,她长大了,真的。因为,她好像对金钱失去少年时舍命不舍财的热血冲动,她知道了,很多东西,是用钱财买不来的。
既然无用,又何必留恋。
阿荼藜暗笑女人就是事多,婆婆妈妈,多愁善感的,遂安慰道:“司主大人多虑了。那鬼族不过是大荒众生之中最低下、卑贱、肮脏的下贱种族而已,死一两个算不得什么的,就算是全都死了,又有何碍!”
琉雨施鸢不认同道:“世人皆是平等的,哪里有什么贵贱好坏之别!神、人、妖、魔、鬼都是寓居于这天地之间,大荒之中,一样的逆旅之客罢了!”
十郎一怔,既而,脸色略见疏离,淡淡问道:“仙女姐姐,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么?你不嫌我下贱肮脏么?”
琉雨施鸢抬手揉了揉他乱蓬蓬的小脑袋,道:“当然喽,姐姐我曾经也还当过乞丐呢,比你更惨!”
十郎轻挑了一勾冷笑,便未再开口出言。
琉雨施鸢虽觉他此刻神色略有异样,却没有多想,只道是孩子年幼,突逢大变,心中未免悲愤不适,情绪不定而已。
众人一边谈说,便已走至了后山松柏林间。
山路斗折,林高树密,浓雾弥漫,不可遥视。
阿荼藜越走越心惊,遂寒声喝道:“小鬼,你莫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十郎撇嘴道:“不敢来,那就回去呀,反正我又不稀罕那宝物!你要实在不信任我,也可以将你们擒到的九百鬼族皆带来探路,他们带着枷锁,逃跑不了,挡在前面又可以当肉盾使。”
阿荼藜拍手叫道:“好主意!嘿,小鬼,你倒是挺识时务,鬼东西,一肚子坏水!”当即传令道:“来人,将今日所擒的九百鬼族俘虏悉数带上,抵于前方作肉盾!”
侍卫得令,即带领众负枷鬼族上前,摸索探路。
忽而一阵狂澜大风刮过,顿时浓雾更深,直呛得人头晕眼花,两耳轰鸣,不辨外物。
那十郎遁云而飞,恢复了真身,挥袖卷去八百戴枷鬼族,于不远处结印阵法,弹指化去了众鬼族的手脚脖上的镣铐枷锁,道:“此阵为缩地千里图,可送尔等回归幽都,去罢。”
众鬼族拜谢呼道:“谢大君救我等之性命!”
‘十郎’风灵碧肃声道:“事态紧急,诸卿不必多礼,且快入阵图!”
众鬼族不敢耽搁,疾入阵中,遁散离去。
十郎挥袖重新幻回了孩子模样,这才再次行至妖军之内,拈指轻甩,一地血水化出,继而,风止,雾收,烈阳现空。
军中众人堪堪清醒,望着眼前一片血淋淋的腥恶景象,不由骇然,不知所以。
十郎急抱头蹲下,瑟瑟发抖道:“不要吃我,救命呀!救命……”
琉雨施鸢亦蹲下身子,关心道:“十郎?你怎么了?”
阿荼藜被这孩子哭得心惊肉跳,顿怒道:“哭什么,再哭,再哭老子剁了你!快说,这里到底是有什么古怪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迹?那些鬼族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十郎哽咽道:“他们,他们一定是被风怪老爷给吃掉了!”
阿荼藜皱眉道:“‘风怪老爷’?怎么又冒出了一个风怪老爷?”
十郎轻打颤声,四望着惊恐说道:“风怪老爷是住在这后山的上古灵怪,每隔八百年就出来食八百人以聚修为,食过之后,它便会再次拂身归去,回穴入定。今年正是它八百年一出之际,所以一定是它吃了那些个族人!呜呜……”
阿荼藜惊惧的顾望道:“你确定,它,它它,它不会再回来继续吃了?”
十郎擦了一把鼻涕眼泪,点点头道:“往常时都是这样的,只不知今年会不会生变呢?”
阿荼藜呸道:“乌鸦嘴!变什么变,都几千万年传下来了,哪里又会说变就变的!小鬼崽子,尽瞎说!”
十郎纠正道:“不是几千万年,而是几十万年,没那么长的。”
阿荼藜一甩头,壮胆道:“哪个管你是什么千万百万十万的,都一样!继续走!”
十郎躲在琉雨施鸢身后,众妖兵皆躲在余下的这一百鬼族之后,一行人俱是小心前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行了许时,兀的看见前方一百十丈高的天然溶洞横山而开,洞内云雾缭绕,黑不见底。
十郎指道:“喏,这里就是万宝洞了。”
阿荼藜闻之一喜,忽又收敛笑容,冷声令道:“诸将,点上火把,让这些鬼族人在前,小心入洞。”
妖兵得令,众人手执兵器火把,徐徐而进。
洞内怪石嶙峋,漆黑无光。其上多钟乳石柱堆砌攒积,形态各异,犹神匠雕琢,巧夺天工。其下尽地下暗河蜿蜒流淌,泠泠曲折,如佩环相击,瑢清脆。
十郎袖中手指暗暗作法,凝出一记幻影,挥弹而去。
霍然间,一道金光自山洞最深处的转角间遥遥的迸射而出,在一片黑暗的邃洞中乍显得异常刺眼灼耀,灿烂无比。
阿荼藜望着那光,问道:“小鬼,这是什么?”
十郎答道:“应该就是宝藏了吧。”
阿荼藜迫不及待的搓手道:“加快脚步,不可大意!”
又行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渐近至金光的发源处——一方残破的鬼印祭台。祭台之上金银玛瑙无数,珠宝美玉成箱,各类珍奇的法器、药草、经诀乱堆如山,溢彩璀璨,灼人眼眸。
阿荼藜眼中精光大放,喜不自胜道:“这他妈的真是一个好去处呵!有宝不用,任其像发霉的稷麦谷子一样的烂在这里,多可惜呀!”
妖侍急应和道:“大王心善,救宝贝脱离苦海,重见天日,实乃大功一件,当宜功载千秋,永受万世之膜拜!”
阿荼藜大笑道:“哈哈,那是自然!来人,行祭,搬宝贝!”
妖侍急道:“慢,禀大王,那些逃匿于此的鬼族长老和士兵都不见了,以防有诈,还是查清之后再行搬取宝物吧?”
阿荼藜点头,喝道:“小鬼,你的同伴们呢?你不是说他们都藏匿于此么?”
十郎惊恐地用眼神引着众人向祭台一侧望去。
只见一印若隐若现的黑芒阵盘之内,血迹点点,半呈殷紫之色,溅于地上。
众人疑惑,阿荼藜问道:“什么意思?”
十郎红肿着眼睛解释道:“他们一定是无意中触动了祭盘的咒法,然后,然后就被悉数卷入了阵盘之内,献祭于了宝藏咒誓,他们,都死了……呜呜……”
琉雨施鸢轻拍了拍孩子的肩头,以示安慰。
阿荼藜眼望着这满目的珍宝,半晌,回过味来,咂舌道:“那这,也就是说,献祭仪式结束了,这里的宝贝此时此刻都归我喽?”
十郎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阿荼藜哈哈大笑,扬手一挥,高声呼道:“来人,开搬!”
众妖兵你推我搡的争相跑上前去,欲要取宝。
忽而,那宝物‘嘭——’的一下焰火大起,数十丈高的腾腾炽火随风而燃,凭空爆炸。
众人骤然大惊,急忙四散奔逃,乱作一团,却已是求生无路,为时已晚。炽焰祭火粘着即烧,燃的极快,翕张之间,于那祭台周围的千余妖兵皆悉数一瞬而葬身火海,焚为焦炭。惨呼声声,嘶竭寒戾。
其余的阿荼藜等人避逃及时,幸未伤着,却亦是被这眼前之景给吓得心惊肉跳,惊恐之至。
阿荼藜呆了半刻,回过神来,脸色一黑,举掌便要拍上小十郎的头顶天灵盖间:“鬼东西,小杂种,敢骗你大爷我!想害死我,老子先结果了你!”
琉雨施鸢连忙将那孩子推入了身后,叫道:“将军息怒!”
十郎自琉雨施鸢的裙袍侧偏出头来,分辨道:“不关我的事!肯定是那些行祭的人不够虔诚,祭礼没有行完整,所以才出差错的!哼,明明就是你自己见钱眼开,太心急了,没有考虑周全,如今害死了人命,却反过来又要怪我!”
阿荼藜骂道:“他奶奶的,你小子还敢顶嘴!”
十郎道:“我不顶嘴,那岂不真要作屈死的冤鬼了?!”
琉雨施鸢点头道:“十郎说的有理。”
阿荼藜碍于琉雨施鸢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得怒气冲冲地下令道:“来人,抓一个鬼族俘虏上来行祭,不,一百个,把那一百个腌臜鬼人全都给我推进阵中献祭!有一个敢不虔诚的,我必叫他生不如死!”
妖兵得令,推搡着余下的鬼族俘虏,驱赶入血阵祭台。继而,阵盘黑光大盛,灿耀至极,笼作一张经纬织就的半球网状,晃照人眼,不可视之。
正待众人以手遮光,避过血阵黑芒之际,十郎背在身后的手指轻掐咒诀,挥弹而出,‘轰’!一声惊天巨响自空中爆破炸开,阿荼藜等人疾抬头望去,但见那阵内血水横流,入阵的一百鬼族齐齐凭空消失,哪里还有半个鬼影残躯!
阿荼藜见这祭阵邪乎的可怕,吃语道:“这,这就献祭结束了?如此简单粗暴?鬼族的邪物就是血腥,太血腥了!”
十郎心知那一百鬼族已然由他设下的缩地千里之阵术平安回至了幽都境内,面上却一脸懊悔的小声抽咽道:“都是我不好,是我胆小怕死,以致害死了他们的性命!”
琉雨施鸢安慰道:“世人谁不想生,谁不畏死,人之常情罢了。以后,当你遇到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时,自然也就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