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似往常般在书房看书写字,而她仍是坐于一旁,正拿着毛笔描写他先时为她誊写的字帖。
他忽然道,“司瑜,外头有不少闲言,你可知道?”
她头也未抬,笔也未顿,道,“唔,知道。”
“嫁我,可好?”
“……”她抬起头,顿住笔,惊讶的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只是……”她和相柳成亲?这……这……她可从没想过自个儿有一天会遇上这事儿!且这求婚的男子还是相柳!再且,他还是相柳的凡世!若是他日在九天上遇见相柳,这……这这……
他从案几前站起,走过来,看着她,“既然没有不喜欢……不要拒绝,可好?”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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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便成亲了。因她只是个二夫人,所以并不能够有锣鼓喧天的伴着八抬大轿进门的热闹,也没能尝到许多正室该尽的礼,只是从侧门给抬了进去。她觉得有些遗憾。遗憾过后,她还是正正经经的做着她的二夫人,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这让她一时有些茫然。身边的丫鬟婆子倒是看着比她自己还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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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满周岁的那一天,洛炎却被事务缠身,未能过来,只是管家过来说是爷多添了许多吃穿用度。她不常觉得遗憾,只这一天,她觉得若是洛炎能在这里看一看孩子,就会很圆满。
过了周岁的孩子像是雨后新笋似地蹭蹭噌的往上长,丫鬟们说的没错,这孩子确实是一个美人胚子。
孩子还未曾取名,先前,司瑜想着这凡世倒有一部《诗经》,这上头倒是有不少风雅的字可以用来取名择字,可是转念一想,若这孩子以后都看不见自己,总要给孩子留个纪念才好,这一前后思量孩子都已过了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是要取个名字了。
想到从前父神对她说,她是在昆仑美玉里长成,“瑜”字,意为“美玉”,便择了个“瑜”字给她。现下想到美玉,脑中突然蹦出个“瑾”字,“瑾”字亦为“美玉”之意,“瑾瑜”二字是形容美玉光彩的。她很是欣喜自己给女儿择了这个“瑾”字,既能纪念她母女二人同出昆仑玉脉的因缘,也叫着顺口。洛炎听了,也觉得这个“瑾”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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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新的传言又在府中到处生长,传言说,二夫人怀孕七月便产下一女,定不会是洛王爷的亲生子,乃是在朝堂之上与洛王站立两厢阵营的慕王景天之女。传言还说的似是有凭有据,因为当初司瑜嫁入王府之前,无有任何身份,似是凭空而来,这样的背景本就令人生疑,加上有人曾遇见二夫人从前与慕王爷一同赏过几次花展,便以为是相熟的,所以,二夫人司瑜实则是慕王爷派来的奸细……司瑜对这样的传言向来不甚在意。那时,坊间喜办花展,正遇着荷花初开,她并不知道他也是个王爷,以为他只是另一位爱花之人,正也恰逢了闲时过来赏花。他们也的确说过几回话,也的确看过几回戏,那时觉得正好有个人可以在旁头说些有趣的话,倒也不错。
司瑜自己觉得这些传言没什么,听见仆婢在院外嚼舌根,她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洛炎当真是没再来过院门一次,让她颇觉意外,也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她堂堂神女,同一届凡子计较,未免失了父神教予的气度,便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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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极好。
整个园子被笼在一片清明的月光中。石径两旁的花香随着氤氲的晚风拂满了整个园子,她轻轻嗅了嗅,花香倒是不错,只是少了一份清幽味,还是不及水银境前的花香好闻,还记得,那几排花是相柳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养成。
心口又开始憋闷疼痛……这样的疼痛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她心中明了,自己在这趟凡世已是时日无多。此番历了这般情劫,还顺带着历上了苦痛病死,父神可真是把她眷顾全了。她正感叹,却见洛炎正在不远处安静的看着自己。
她默了一默,终是走了过去。
“你这是来看孩子的么?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下了,或者你现下可以去看看,或者你明日来看她睡醒的模样。”
“……我是来看你的。”
面前的女子极美!肌肤如温玉柔光若腻,五官如巧匠精雕细琢,清贵高华,人间难寻。第一次在枣红大马上的相遇,便对她有着莫名的熟悉,还有……莫名的心伤。这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情绪,令他心惊。
他这半生都在担着父王托付给他的责任,他要辅佐好自己的王弟,他必须成为王弟面前刀枪不入的盾牌……又遵着王弟的圣旨将嫡王妃娶进门,于他,不过是府中多了一个人。只有她,是他真心实意想娶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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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本王未能过来看你,你可曾埋怨?”
“……这段时日,我都有些忙,还未得出空来埋怨。”这些日子,她跟着丫鬟婆子们学着绣了几个花样,还学着做了几回紫藤饼,阿瑾最爱吃她做的紫藤饼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得趁着紫藤花的花期未过,再做一次糕饼,这回,可以在紫藤花馅儿里再放点儿蜂蜜……
“……我没有来,是因为我受了点伤。”
“……伤在哪里?”司瑜向前一步,焦急的看着他,想知道他伤的可严重。
洛炎伸手抚去她眉间簇着的焦急,拥住她,“就是怕你担心,才一直没有回府,现下,养好了伤,你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原来,原来他没有来,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而是因为受了伤,原来,他没有来,是不想她为他忧心,“如何就受了伤?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现下不是都好了?”他笑着看着她,默了一会儿,“等我为王弟将朝廷里的异己扫除干净,我就带着你和瑾儿,离开王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可好?”
她忍着心口的病痛,抱住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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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是没有等到他带着她离开王都的那一天。
感觉自己将要离世的那日,她起得格外早,他为她轻轻柔柔的梳着长发。垂下的眼眸微红,他沙哑道,“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做一回紫藤饼给瑾儿吃,她最喜欢你做的……”
她刚想回话,心口便狠狠的揪着疼痛,心里赶紧念着咒法,可是咒法在凡世的生死关头却不大管用,疼痛加剧时不由得冷汗淋漓,洛炎急急将她抱上床榻,又掏出药丸与她吃,虽然知晓这药丸并不能多挽留自己一时半刻,但还是为安他的心,安静的就着递来的水服用了。
“……洛炎,我该走了。”
“先休息一会儿。”声音喑哑悲楚。
心口的痛楚一直未曾消退,现下正是靠着神识吊着。自己晓得如此快是要离开了,在这样的时候,他能在这里,便是最好的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洛炎坐在床榻上将她揽在怀里。她靠在他胸口半刻钟,伸手将脖子上系的一方古玉拿了出来,“将这拿下来。”她已然没有力气再摘下了,声音软软的游虚着。
洛炎摘下佩玉放在她手心里,她摇了摇头,将玉放在他手中,“这玉是上古遗玉,是当年我父君亲手给我戴上的,现下我将她留给阿瑾……唔……我有一个朋友叫清胥,他很有本领,也很可靠,倘若日后你愿意,便可凭着此玉将阿瑾送到他门下做徒弟。”她忍着辛苦说了这一番话,觉得自己都把后事做了好安排,心里觉得这样很好。
“你就没有什么……与我说得吗?”
她听着这声音似是含着泪,无奈她没有气力回过头来看上一看,更没有气力转身为他拭一拭泪,便和缓道,“认识你是一件很高兴的事,能和你有这一段缘份……我觉得很好。”
她渐渐停止了呼吸,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
“我爱你,司瑜,我爱你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惯来冷月寒星的洛王爷,此时就像个孩子,已是哭成了泪人,“不要走!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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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王爷,不知小少主的伤势到底如何,不如让属下混入军营去探个究竟。”
深夜的书房里,却是亮堂一片,不知点了多少的蜡烛。紫檀木桌上正展开着加急送来的密报,慕景天正闭目拧眉的靠坐在椅子上。
这边关一战就是六年,两个儿子在这其间只有一次奉旨回京,军中的磨砺让这二子更有锋芒也更加沉稳,这对自己来说,也算是好事!洛炎,你可真是打错了算盘。纵然是胶着的边关战,纵然兵士死伤无数,但也未免太小看他这两个儿子了。就连皇上这个老狐狸也对这两个孩子颇为器重,甚至封了威武大将军和铁面大将军的封号。可他也知道,兵中的大部分实权都在陈老将军的手中,这两年听闻这个陈将军已是连床也是不能起的,这曾经叱咤风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将军现如今也只是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一方天空,慢慢的等死罢。世事本是无常。只是,他知道,这陈老将军一死,那掌握着朝中三分之二大权的帅印,便是连皇帝也是垂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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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起长子此番受的伤,他心里一气,“嘭!”放在桌案上松鹤长春的精雕墨砚随着被拳头砸中的桌子一震,“好个洛炎!这么快就按耐不住了!”
“慕王爷……那洛王府的二夫人……昨日殁了。”
“……”一双冷冽的眼眸瞬时变得通红,他腾地站起来,身形晃了晃,扶着椅背沉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浑浊的月色,半晌,带着似从阴魔地狱里的阴狠,“外面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