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果然有两个师兄为我送来一张木头桌子,几把藤条编织的椅子,还有煮茶用的锅具,都被我置在了屋子外头的花架下。晴日暖风的四月维夏,微风里似是熏着草木泥土的味道,我靠在椅子上头看着蓝澄澄的天空,清澈又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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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缓的惠风熏得我昏昏欲睡,心里正模模糊糊的想着床上的被子该是趁着这样好的天气拿出来晒一晒,眼皮就已经不争气的搭下了。没过多长功夫就做了一连串零零散散的梦,我瞧见自己站在娘亲的墓前,黑黝黝的石头缝里突然挤出许多雪玲花,一株一株都垂着头,我觉得这样不大好看,便想伸手把花枝给弄的挺直些,这个时候娘亲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同我说话,我不大清楚她想对我说什么,心里焦急,想去喊师父来帮我听一听,回过头却看见师父浸在冰冷的水里,周身似有个看不见的罩子将他隔在里头,师父双眼紧闭着,浓墨未束的发在水中铺散开来,像朵黑色的曼陀罗在水中盛开,我有些害怕,唤了几声师父,师父并没有睁开眼睛,我跑去想把师父唤醒,却是过不去,我在梦中又急急想叫娘亲来帮忙救一救师父,可是娘亲却已经不在了。
正在两下焦急间,又听见两个孩子的读书声,我隔着窗格子看着他们每日都认真习练术法用功读书,觉得他们很是不错,就在这时,清胥师父牵着那两个孩子的手对我笑道,“阿瑾,你瞧他们多乖,现在我另作他们的师父了。你就跟着别的师父吧。”我顿时慌了,哭道,“他们其实一点都不乖,你瞧他们的书桌底下都藏着许多小玩意呢,不信你打开瞧一瞧。”那两个一直背对着我的孩子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那不正是青山和我么?我一惊便直直的从山上跌下来,师父远远的站着却没有来救一救我。这一摔倒把我从梦里摔醒了,我看着自己果真是摔在了地上,才晓得适才原是在做梦,扶着藤椅爬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还有些不大清明。
起身想倒了茶来喝,午时吃得香菇炒青菜略略咸了些。抬头看着天色还早,便洗了把脸一路慢慢晃到只一条青石路相隔的男弟子寝室那里寻青山。老远的就看见青山正和一位我还不认识的师兄在屋前的椴树底下支了一张小桌子下棋,周围松松散散的围了些人,小羽师兄也在旁边聚精会神的瞧着,我清闲的站在旁边瞧热闹。
此局青山执的是白子,目前局势两两相近,白子虽略略上风,但必须快速将优势化为胜势,官子不可不小心。此时黑子正挡住了围空,青山正执子想着,晃一抬头,却看见阿瑾也在旁边瞧着热闹,心里顿时信心倍增,我在青山的眼风里看出了门道,便迅速用眼神指点了一个空处,青山瞧着那处微楞,偷偷用眼风扫了一眼阿瑾,确定这步最大?这看着觉得还有六目,我翻了翻白眼,用唇语说道,“诱敌之机尔。”
站在不远处正同老四载烨说话的炎华,却没有错过阿瑾方才的眼色和唇语,目光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对着载烨道,“你且去把这件事情办好。”
青山观察片刻了然落子。围观者盯着棋局揣摩了片刻,小声议论道,“这手倒是很有风范。”执黑子的师兄楞了片刻也未示弱,毅然开劫,可终归被白子抢到先手,占上左上的逆先官子,此局白子胜定。那位和青山对弈的师兄似乎输的有些不甘心,还在仔细瞧着棋局,正兀自揣摩着适才到底是哪一步让白子钻了空。
“阿瑾师妹,你也来了?”小羽瞧见阿瑾也在,笑道,“你也会棋吗?”
我点头说会。往年我和青山对弈十回,总会赢个七八回,剩余的一两回也是平了的。原来觉得自己在棋艺上很是了不起,后来和师父下棋,每十回却总会输个七八回,剩余的一两回也是平着的。这样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棋艺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有一回输棋的时候,师父见我撇着嘴角似是有些伤心,问了我缘由后笑道,“在九天之上,能赢了我的屈指可数,你能和我偶尔平局几回,已是很不错了,你现在还这般小,等你到师父这样的岁数,必定是很厉害的。”有了师父这般鼓励,心里很是得意了一段日子。后来无意想到,师父已是万余岁的高寿了,我只是个凡子,统共只有几十年的活头,怎么能到师父这般大的年岁呢?这样一想,又觉得师父诓了我。
小羽见阿瑾点头,便兴奋的坐下来捡着棋子,“来,我们下一盘。”围观将散的师兄们见女弟子同男弟子对弈,很是稀罕,便又重新围了来。我有心想试试自己的身手如何,便下了心思在这棋局上头,没过半刻钟便得了胜,垂眼看黑子输的很惨,又见小羽师兄面部表情略略悲怆,我有些不大忍心,遂真心实意的安慰道,“你也别难受,我是随便下下的,下次同你好好下一盘。”
“……”
到了饭点,和众师兄一起到饭堂用了饭,饭间众师兄很是感兴趣的问我师承何人,我想了想,“应该是青山吧,从前我并不会下棋的,后来才跟着青山学着玩的。”只是后来得了清胥师父的指点,棋才下的不错。这话还未说完,青山便被十几双眼睛热切的包围着,青山得瑟的整了整衣襟笑道,“呵呵,随便教教的,呵呵。”我见他这副得瑟样,也没有点破,只是送了他一记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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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这觉睡得很畅快,一个零星的梦都没有,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将将睡醒的那会儿,我睁眼看着木屋子的梁顶,没见着清胥师父从前为我挂在梁顶的木头鹤鸟,一时间有些恍惚,迷怔了一会儿才晓得自己现下已经到了淸胥山了,是师父的山。
知道今日该是要去上课的,便赶紧着了衣服梳洗了,坐在铜镜前束发的时候,不禁感叹制作这面芙蓉镜的师傅实在用心,将镜面磨得光洁明亮,清晰的映出我脸上浅浅的梨涡。小的时候,青山总喜欢用手指头戳我这两个梨涡,一度以为自己这两个小窝是被青山用手指头戳出来的,害的我去师父面前哭喊告状,师父却告诉我,这梨涡是天生就有,只是我从前没有注意过罢了。师父后来又夸我脸上有两个梨涡很是漂亮,才让我心里舒服些。
出门上早课的时候,把床上的被褥拿出来晾着晒了,又给花架上的盆花浇了水,一切妥当后才去饭堂拿了略略有些凉的馒头一路吃到课堂。那天早上的风着实有些大了,门被风吸的有些紧,我见单手没能把门推开,便用嘴衔着馒头,腾出两只手来使了大力推门,没曾想使得力气有些过了头,开门的时候“嘭”得一响!彼时夫子正在点着名字,座下一众学生都在瞧着我,有些还掩了嘴角偷偷笑了,我瞧见大师兄也在其中,眼睛里仍然是含了温温润润的笑。
我站在门口,嘴里还衔着半个馒头。见夫子横眉冷对,便赶紧拿下馒头藏在背后讪讪笑道,“夫子好。”夫子见角落里计时的香刚燃上,便也没说什么,只给了我一本术法概论的书册让我坐在了最后头。正如小羽师兄说得那样,概论课着实有些无趣,可夫子一堂课都在声嘶力竭的告诉我们这堂课有多么重要,无奈我昨晚一夜无梦,现下头脑清明的很,连打瞌睡挨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许是夫子知道我是新来的,所以想在我身上重新树一树威信,便在课业快结束的时候向我提了个刁钻的问题,我站起来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眼风扫向坐在前头的青山,无奈他背后未长了眼睛,便侧头看着右边隔着一个走道的大师兄,用眼风向他求救。炎华看着一节课上都未好好听课的阿瑾,现下正睁着大眼向自己求救,原是想视而不见,可看到那双眼睛,心也不大能狠得下来,微微一叹后用唇语将答案告诉她,至于看不看得懂那要看她的造化了。哪知阿瑾别的什么不行,那唇语却是好的很,这要归功于她和青山小的时候经常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开小差交流心得了。可谁知那夫子眼尖,瞧见了她和炎华之间的眼风,便罚她把今天学的概要抄写五遍。
“爷今天运气背!”
原本是在心中叹着的,嘴上却说了出来,一时间课堂上寂寂无语,青山忍不住回头幸灾乐祸的看了我一眼,坐在前头的瑶金师姐还有钦原师姐也回头轻蔑的看了我几眼,其他师兄们均一脸崇拜的看着我,这很让我受用,我摆出一脸大义凛然英勇赴义的模样,可心里却有些忐忑,转念又觉得这句话很是应了这时的景,只是这样露骨的说出来倒是将那夫子的脸气的青白相交了好几轮。这件事的最后处理结果是,我要罚抄十遍概论!待到课时尽了,夫子下课离开的时候,还用力瞪了我一眼。
我坐在课椅上撇着嘴看着炎华大师兄,十遍概论啊十遍!
“你今天运气着实背了些……话说,我不是教过你的嘛,说‘爷今天运气背’的时候,要有不屑一顾的神态,”青山嘻哈笑道,“还有还有,这句话默默地在心里说一说就行了,你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也实在……忒有气势了些……哈哈……”
“我今天说得当真有气势?”我听见青山这话略感兴奋。
炎华侧过身子略略拧眉道,“青山,往日里你都是这样教阿瑾的么?”
还未等青山接话,我就乐呵呵的说,“这是我和青山一向的闺阁乐趣,呵呵,闺阁乐趣。”
青山:“……”
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