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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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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松林安卧于深山怀抱,周围渺无人烟,林中极静,唯有自己的声音在其中嗡嗡作响,风从树隙间穿过,将之带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回荡。

“师父!求您出来和徒儿见见面好么?当初一别,咱们已经近十年不见了!”

不甘心地呼喊着,期盼着能得到回应,哪怕是一点回答声也好,可如此一路寻一路喊,几乎将这偌大个松林寻了个遍,能听见的,只有枝头上残雪震落时微小地扑扑簌簌声,以及化冰了一半的溪涧潺潺流淌的水响。

空气中是松针和白雪混合而成的淡淡的清冷气息,一缕缕浅光从参差不齐的树梢间投下,在雪地上映出错落斑驳的阴影。

只有自己孑然一身站在这里,再没有别的气息,也再没有别的痕迹。

终于停下了徒劳地呼喊和寻找,因为明白再搜寻下去也是没用,是我错了么?虽然说是隐约看到了一抹月白,但要说能借此确定什么,还是谈不上的,而可以令红花鬼母叫出老朋友这三个字的,出手救她一命的高人,更是可能大有人在。

可是……伸出左手看了一眼,三年前的伤痕早已痊愈,但对那道烙在手腕处细细完整一圈的类似勒痕的伤口还记忆犹新,当时自己在攀崖到危险关头时失手,若没这道勒伤大约早已小命不保,同样一次危险关头还有那之后……虽然意识不甚清晰,但将自己拽离激流的,似乎也是一道无形之物……

无形之物,勒痕,似有生命般的一抹细丝……绝不会有错!

蓦地抬头四望,周围还是静谧一片,唯见云开雾绕溪水淙淙,这次也不再盲目找寻了,她若是存心回避,那凭自己的这点能力,是怎么样也找不出她的吧?“……师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这次并不大声叫嚷,只比平时说话声略高了一点,望空唤了一声,对四野以头叩地,道:“徒儿不知您为何隐而不见,但徒儿知道是您,从始至终我就没信过您已经死了,今日更是确定无误!您避开我和练儿,这没关系,因无论如何,你就是凌慕华,是竹纤和练霓裳的师父,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永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情绪波动,声音不禁也提高许多,只得顿下来缓了一缓,山林依旧幽静,这一席话仿佛泥牛入海连个涟漪也没有,心里就知道是急不来得了。

若换平时,大不了拼个卯上了跪地不起试试运气,可如今却还记挂着那一头的安危,也不知练儿是否进展顺利,毕竟生死攸关之事,心中难定,思来想去,还是无奈开口道:“师父,徒儿也不敢逼您,练儿在那明月峡中建了一个山寨,想必您已然知晓,徒儿求您,纵然是不想再和我们在一起了,哪怕来露上一面说句话也好,练儿一直是真的当您仙逝了,她嘴上虽不提,但心里怎么样,您一定是明白的。”

说罢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身形,又打量着周围景色,迟疑了片刻,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雪林,踏上了归途。

虽然是脚下返程,心里却还是盼着奇迹出现,所以走得几乎是拖拖拉拉,直到翻过了一座山头,才明白那人是真得不愿意出现了。

但即使如此,回忆起来,上一次自己的凶险也罢,这一次红花鬼母的自尽也罢,却都能得她及时出手,这就证明其实师父应该就一直隐匿在附近才对,即使暂时不肯现身,也没有远远走开的道理,实在不行,就告诉练儿让她亲自来寻,以练儿的天赋能力,没准……

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再不耽搁磨蹭,反而归心似箭,铁穆二人的事,师父的事,桩桩件件都催着人迫不及待地赶路,便掠起身形,飞快而去。

一路往回,这才真切感觉到自己追出了多么远,也不知道当时凭了什么可以咬得这么紧,奔得这么快,明明往回赶也是卯足了力气的,但过来时不过一小刻的路途,归途却足足花费了两倍有余的时间,好在并未迷失方向,顺利地折返到了那一处染血的山谷之中。

这时天色变得恶劣了些,空中有些雪絮飘飘然而下,放眼看去,之前拼命打斗时遗下的各种狼藉已被覆盖了大半,地上刺目的殷红也变得模糊,不再有满地斑驳,也不再有伤心欲绝的男子,原本还微微心忧,只怕那岳鸣珂也想不开做了傻事,直到见两个寨兵从避风处跑了出来,才一块石头落地。

“你们怎么在这里?寨主呢?还有本来在这里的人呢?”心中有事,也顾不得什么客气,见人跑得近了些,径直就开口问道,这两人也机灵,一个拱手行礼立即解释道:“寨主一早就回了,铁穆二位头领不好,寨主急着给她们治,命我们来通知竹姑娘您一声。可我们赶来却哪儿都见不着您,只是在路上遇到寨里新来的那卓姓客人,他正陪了位朋友也往寨中去,那朋友说您追人去了,大约一会儿回来,于是我们姐妹俩就商量着在这里等一等,果然把您给等回来了……”

“这么说,你俩来时有见过铁穆二位头领本人?”等不及她们说完,开口打断了就一迭声追问道:“她们现在是怎么个情形?伤势如何?有多严重?”

这两名寨兵却面面相觑一眼,才低头答道:“这个,咱们可真说不清,也不敢说……只知道她们两人都弄得满身是血,我们出来时,寨主好似在救铁头领……”

再一次不待她们答完,扭头就掠起身形,头也顾不得回,只一边道:“明白了,我先去一步赶回看看,你们在后面慢慢来就是!”一边已纵出老远。

耳边风声,脚下不停,原本因听到练儿成功救到人而略微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回忆打斗时一幕,明明该是那穆九娘受伤更重才是,无论怎么算也是该先救她,练儿虽平素与铁珊瑚更亲些,也断不会如此任性行事,只怕……再不愿多想,只倾尽全力往寨中而去。

这第三道山隘离明月峡本已就不算太远,片刻之后寨门已遥遥在望,一踏进去,早守卫在那儿等候,引路到寨中药庐所在,但见那儿附近早就聚集了一帮寨众,个个满面忧色远远观望猜测,却不敢妄进草庐。

此时也没闲工夫与谁寒暄,分开人群径直过去,轻轻推开吱嘎作响的房门,闪身而入,又复小心闭紧。

屋内气氛与屋外全然不同,外面是到处低声议论,里面却是一片凝重地死寂,然而人其实却不少,不大的屋中,有那做寨中医师的妇人,有练儿引为亲信的高矮两名寨兵,当然,最瞩目地,还当属那张木榻上盘膝打坐的两名女子。

“竹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嘘——”最靠近门边的是那名唤绿儿的矮个儿,此时她早比当年成熟许多,但亲切的性子并未怎么改,见我进来,很自然一把拉住,凑近了竖起手指道:“轻些,寨主此时正在运功救人,据说是半点也受不得惊扰,我们都在替她守关,你回来就好,但是可千万得轻一点……”

我闭起嘴,向她点点头表示懂了,又再将目光投到了床榻上去,当年我被红花鬼母所伤,曾被师父这么救治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练儿用此种法子救人,内家真气都是苦修得来,不到不得已她是绝舍不得拿出来耗损地,可看一看铁珊瑚那张煞白脸色就知道,再不用这个法子,恐怕也无法可想了。

这般捏一把汗看她救人,默立了一会儿,却蓦然想起不对,瞧了瞧左右,低声问身边的绿儿道:“对了,怎么不见穆九娘穆头领?她人呢?在……在另一处么?”

此时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这才有最后那一问,却见在场所立三人却都露出了异样神色,这间药庐本就不大,再小的声音,旁人也是听得见的,那绿儿露出为难神色,旁边高个儿的女兵阿青就过来抱拳,小声道:“不是……穆头领她,她就在这里……”

这么说时,她目光很快瞥了床上的铁珊瑚一眼,又瞥了瞥别处,顺她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这间不大的小屋中,却隔了一道宽屏风,显得很有些突兀。

那阿青看着屏风,又一次偷眼打量了铁珊瑚,先向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默然做了个请的动作,此时自己心中已有了些数目,抿唇点点头,随她一起走过去,在将将要转到屏风里侧时,就听这寨兵在旁耳语了一句:“竹姑娘,您心中……得有些准备啊……”

随着她这句话,一个拐弯,目光已然瞥见了屏风另一侧的光景。

其实那头也没什么令人不忍侧目的画面,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到一目了然,最醒目地正当中有两根长凳,长凳之间搭着一扇厚实门板,而其上覆盖着一层白布。

不消说,白布之下,门板之上,躺着一个人。

“棺木……已着人去打造了……”旁人以极低的声音在耳边道:“此时只敢放在这儿遮挡着,不敢抬出去,只怕给铁头领瞧见了,身子吃不住……”

动了动喉头,想要回答她知道了,却张不开嘴,只得点点头,事实已摆在眼前,却还是有些恍惚,感觉不太真切,于是迈步过去,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就揭开了布匹一角。

露出的面容是预料之中的熟悉,应该是被简单地清洁过,不见了雪水和血迹,穆九娘的神情很平和,看起来甚至似比此刻外面生死一线地铁珊瑚要好些,她躺在那里,除了散乱的头发和失了红润的唇色,瞧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黑甜乡。

只有触上那肌肤,才会有冰冷的温度告诉你,这将是一场永不再醒来的黑甜乡。

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有些无措,此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若论悲伤,坦白说,内心似并不觉得悲伤,这就是死亡,就是这么简单,此世已见了一次又一次,并没有什么可震惊的,何况在来的路上,已然过做了心理准备。

只是发怔,立在那里不动,感受着那种冰冷,一点点传递过来,于是自己的肢体似乎也变得与之一个温度。

脑中突然清晰地认识到,这是死亡的温度。

蓦地后退了一步,心跳咚咚加速,奇怪的加速,因有一股类似恐惧的情绪油然而生,这并不是在恐惧躺在这里的穆九娘,那只是朋友的身体,一具失了灵魂的身体而已,所以这恐惧因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却隐约记得,上一次升起类似这般的情绪还是在深夜的西域古城,那里有许多房屋街巷,却俱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困扰于这古怪的情绪中,一时几乎有些难以自拔,就在此时,屏风外的一些动静却恰好帮上了忙。“拿药来!”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虽然只是低低一声,心中却是倏地一松,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满是浊气的空间,将之一扫而空,小心重新拉过白布来覆上,几步迈出去,一心想要查看外面的情形。

外面床榻上,练儿已经睁开了眼,却忙得顾不上看一眼这边,她正半跪在榻上,一手扶着铁珊瑚,一手接过了医师手中的一碗早已备好的汤药往她嘴里灌。

铁珊瑚在练儿臂弯间仰着头,却是昏昏沉沉的,那药汁倒进嘴里,就又顺嘴角流了出来,浪费许多,练儿一皱眉,反手捏了她双颊,端正了头捏开口,再灌,这次倒没有流出嘴角,却仿佛是倒入了一个有底的杯里,口里满了,偏偏半点不下咽。

“我就不信!”练儿见状显然是急了,把药碗往榻旁一放,一手掩了铁珊瑚的口捂紧,一手连点她咽喉胸腹几处要穴,可铁珊瑚的喉头却仿佛给蜡封死了般,就是不见吞咽动作,在点及天突一穴时,甚至猛地往前一倾,将一口药汁连着鲜血一起喷了出来!

周围不知有谁低低惊呼一声,立即被练儿横了一眼,我赶紧几步上前,扶住她正要劝稍安勿躁,却也被一眼横过来,练儿似乎是倔脾气上来了,也不管榻上如何狼藉,拉起铁珊瑚就又想渡真元给她,只是那铁珊瑚一口药血吐出,随即软绵绵瘫在那里拉也拉不起来,练儿抿着嘴试了两次,索性也不再拉她,就任其这么侧躺着,以手抵住背心运起功来。

看着满脸不甘的她,再瞧瞧面如死灰的铁珊瑚,还有那床榻上星星点点地红和黑,心中忽尔有个念头闪过,却不敢肯定,走两步去那为医的妇人身边,压低声求证道:“大夫……”见她惊讶回头,再小声道:“像这般咽不下去药,是何道理?”

那妇人被我问起,满面难色,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其实……小妇也不敢妄断,铁头领伤势虽重,却不在喉腹,照理说是不应该,除非……”到此顿了顿,见我盯她不放,才又为难道:“这个,只是小妇猜的,不一定是真……家,家父在世时曾经提及,说一个人若是断了生念,闭了七窍,那就是灵丹妙药也管不了用,我如今观铁头领,见她虽未自闭七窍,但这喉头发紧却是有些相似……只怕……”

她话并未说完,也不必说完,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就离了她身边,这番话倒与自己心中猜测不谋而合,虽然没有什么自闭七窍那么玄乎,但若然一个人心如死灰,毫无求生之念,那确实是世间再玄妙的医术和再好的丹药,也救不回来的。

救命先救心,而令铁珊瑚心死的原因,只有一个可能。

毅然转身返回屏风之后,打量了一番那白布之下的冰冷躯壳,咬咬牙,吩咐道:“去,速速去打一桶热水来,越热越好,不要是滚烫即可!”

“竹姑娘?”屋子不大,所以这吩咐声虽然低,却也够了,那高个儿的阿青几步过来,可似乎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然,试探了一句道:“您这是……?”我回头看了她,正色道:“没听懂么?浴桶,热水,水要比常人沐浴更热一些,也要更多一些,对了,还要套干净衣物,耽搁不得,快去!”

这次她不知道是否懂了,又或者只是单纯被这语气所慑,当下抱拳称是,转身就出了门,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不难,春寒料峭天,伙房里常备了热水,浴桶更是现成,两三下筹齐了小心翼翼弄进来,练儿此时正忙,大约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了也管不过来,这里俨然成了我做主,低声指挥着怎么摆放。

很快一切弄妥,这浴桶装了大半热水,就停在屏风后,长凳边,显得和此处氛围异常格格不入,却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吩咐别人出去,然后自己给自己鼓了鼓劲,挽袖动起手来。

也没有什么,只是为躺在这儿的人除去衣衫,扶她入桶,仿佛只是照顾病人一般。

放下去时,终不忍将之没顶,所以仍是如待常人那般让她仰头在桶边,拧了热巾敷在面上,如此往复不断,最后探了探,觉得时机成熟,便再将其抱出,细细擦干身子,一件件取出由里到外的干净衣衫,为其换上。

沐浴之后的穆九娘,面色红润许多,有了温度,越发的栩栩如生,换衣时,连那颈间肌肤上的一枚吻痕,都仿佛是刚刚新鲜烙下一般,透着诱人生机。

可惜……那却是恋人间最后的……不忍再想下去,抓紧时间做好一切,然后一手搂颈,一手托腰,运一口气,将之抱了起来,却比预想中还要来得更轻些。

传说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总是会更轻一些。

这样子转出屏风时,可以感受到旁人惊诧不解的目光。

自然也管不了那许多,就索性无视了那一道道目光径直走过去,待走到床榻边上,才慢慢弯下腰,小心谨慎的将穆九娘轻缓地放入了铁珊瑚的臂弯中。

她侧躺着,而她睡在她的手臂上,亲密契合,就是一对爱侣惯有的依偎模样。

感受到这动静,运功中的练儿就微微睁开了眼,瞧见这一幕,似有不解,就将探究地目光投向了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瞧向了铁珊瑚。

原本无知无觉的少女,此时却动了动,另一只手艰难伸过,搂住了臂弯间熟悉的温暖。

“……拿药来。”练儿的声音很轻,神色也难得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一次,那碗苦涩的药汁被很顺利地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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