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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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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场发泄式般地哭泣,最后会以晕倒作为结束,毕竟她重伤在身,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精力可用来折腾,若是晕倒了其实也算不错,那是身体控制与保护自身的一种手段。

但是时间渐渐过去,铁珊瑚竟自硬撑着没有倒,只是这一场哭由泣不成声的呜咽到默然地泪流满面,最后终于渐渐止了。

再多的眼泪,也有流尽的一刻。

哭累了的铁珊瑚没了体力的支撑,在榻上重新恢复了半躺不躺的斜倚姿势,一双红肿的泪眼无神睁着,茫茫然没有什么焦距,乍一看好似回到了之前的恹恹,只是细一瞧,那眸中却分明盛满悲伤,再不是之前如物般无悲无喜的漠然。

逼出了感情,只是漫漫疗伤路的第一步,心创难医,最后多半只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狠话也说了,效果也见了,自然再没必要继续扮恶人下去,叫人打了盆温水来,拧干了想帮她擦擦又红又肿的双眼和面颊,本还担心她会拒绝,但或者是哭累了,又或者是发泄过情绪了,铁珊瑚倒没什么反应,随便我怎么擦拭,她只顾一言不发地抱紧怀里的人不撒手,似乎防备着别人碰到。

我自然不会去碰,只是小心的轻轻拭了两遍,在第二次转过身将热巾扔回盆中时,听到了背后一声细微的低语:“你……也自己擦擦吧……”

回头看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略感有些欣慰,铁珊瑚并没有迷失本性,骨子里,这孩子终究是一个善良体贴的人。

如此一通折腾下来后,屋中又归于了平静,有手下端来了点心和茶水,铁珊瑚也都悉数吃了,吃完再服一剂药,这次反应就愈见缓和,几乎没什么不对的情况出现,剩下唯一的异常,恐怕就是她不肯躺下入睡。

重伤之人,养精蓄锐最是重要,本想劝她休息的,可想想还是作罢了,有张便有弛,若是事事都逼迫她太紧,也未见得是好,铁珊瑚抱着穆九娘不闭眼,自己也就静坐桌边陪着她,彼此间一言不发,各自想各自的心思,门口立着候命的绿儿也不吱声,屋中静谧,却不再有之前沉重到几近凝滞的压抑。

端坐不语,脑中念头却是此起彼伏,一会儿这般一会儿那般,近三年的安稳生活在这短短两天中被彻底掀翻,仿佛转瞬间就发生太多状况,令人应接不暇,终于难得静了下来,总算可以好生想一想,想想那些江湖,朝廷,恩怨,生死,以及,宿命……

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默默整理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时,屋中的沉寂,突然被一个声音轻轻打破。

“……她,从未许过生死……”这声音太小太虚弱,根本不足以惊到人,所以只是默默抬起眼,却见床榻之上铁珊瑚并没有看向这边,所以她的话,并不是想说给我听,更似出神地喃喃自语一般,说道:“她从未对我许过生死,我每次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都会被笑,她总笑说这根本是拜把子结为兄弟姐妹才会发的誓辞,总说我胡闹……”

她不是说给我听,她只是需要一名倾听者,所以自己并没有开口,只是收起思绪,静静听着。

“其实,我也明白的,她老这样把话岔开,因为她有她的顾虑。”铁珊瑚定定瞧着怀里之人,落寞继续道:“九娘比我大十余岁,这十余岁,若是搁到一男一女身上根本不算什么,可她却总觉得比我老太多,将来也怕要比我早死,以前她就拐弯抹角的对我说过,这辈子我们俩只相依为命,却绝不生死相随。”

“她大好年华时,我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爹爹买她进门时,我才五岁,最是受宠,以为多了一个后娘,以为爹爹不记挂娘亲了,没断过给她使绊子看脸色……她从未发怒过,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好……如今回想起来,在当时的铁家,在我和爹爹面前,她一个十来岁的孤苦女子,就算打落了牙也只能和血往肚里咽吧?”

“她服侍爹爹照顾我,那么些年,却连个正经名分都得不到,对此她耿耿于怀,却不知,这除了是爹爹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我长大了些后,喜欢和她相处了,却不喜她和爹爹相处,见到便烦,那时我以为,是因为我把她当姐姐,不是长辈,更不是娘亲……”

“我明明知道她在铁家过得不快活,明明知道她心里苦,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没事总要她陪,她陪我时会对我笑,我就爱看她笑,她对我笑时,我就会真的忘了她心里其实是苦的,只当她和我一般快活……”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句子,跳跃的语言组织,一段段零碎无序的片段,渐渐糅合成了一个故事,我想,此时的铁珊瑚,当然并不是要对谁讲述这个故事,只是如今,整个故事戛然而止,落下了大幕,徒留下意犹未尽的她,只能翻出记忆中的一个个片段来重温,来回味。

此时旁人无法为她做任何事,除了做好一个象征性地,无足轻重的听众。

可惜,即使如此,也帮不了她哪怕一点点。

再细细的重温与回味,也同样会有结束的时候。

故事说到了最后,也就说到了最伤心处,可铁珊瑚并没有随之垂泪,她仿佛又再经历了一遍,如今耗尽了心力,终于渐渐似要阖上眼皮了,轻手轻脚起身过去,拉过之前被掀在一边的被子,正往她身上盖时,却又听到了她开口说话。

或者是因为刚刚完整地回忆了一遍全部,此时她迷迷糊糊记起来要交代得是:“告诉那岳鸣珂,说铁珊瑚死了,和九娘一起死了……从此以后,我与他形同陌路两不相干……再不要看到他半眼……因为九娘不喜欢……九娘不喜欢……”

声音越说越小,终于在我低声回答一句“知道了”之后,含糊到再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有节奏的呼吸声,她面色极差,若不是这呼吸声,和穆九娘躺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是生,谁是死。

只是那手上的力气还一点不减,即使沉睡中,也分不开她们。

只轻轻试了一次,就明智地选择了作罢,任凭她们相依相偎着,将两人一起盖住好后,转过身来,轻声叮嘱留守的人要照看好,既不能出什么意外,也不要打扰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眠,然后才蹑手蹑脚推开门,悄然离开。

去到了屋外,自然是有事,走出几步,轻吐一口气,招招手叫来了远处的岗哨,问道:“今日寨子里的两名男客在哪里?还住原来那个地方么?”

事多乱心,自己几乎要把这两个不太关怀的存在抛到脑后了,若非铁珊瑚提及,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不过,既然被她提醒,受她嘱托,也就生起了去看看的念头。

这两人果然还是落脚在那处僻静角落的临时客舍中,走到时,他们刚刚用过晚膳,今日山寨中连番发生大事,人手不足,备下的饮食也非常简单,待客之道是称不上的,好在他们心思不在这上面,是以并不介意,见面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谈话就拐入了正题。

“之前我陪岳大哥一起归来,练寨主曾经急急忙忙来过一次,问我要那阴风毒砂掌的解药方子。”卓一航问道:“是不是寨中有谁被这掌法所伤?现下如何了?”

他这么问时,一旁岳鸣珂就满心希望地抬起头,说满心希望或许不太妥当,那是于绝望中想要抱以希冀,却又不敢期待的眼神。

若是我早些时候来,或者还会带来能令人宽慰的好消息,但如今……“有几个姐妹在山下混战时被金独异伤了。”闭目摇摇头,道:“霓裳把还有救的带回来,如今正有寨中大夫在为她们治疗,应无大碍。”

闭上眼,是不忍看某人此时的表情,两不相干是铁珊瑚的意愿,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珊瑚那方更应尊重,所以唯有舍弃了他,这回答令得屋中沉默了一霎,然后就是一声叹息悠悠响起,是那岳鸣珂的声音,叹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今日不该再有谁死伤了,不该了啊……”

一声叹息空怅触,无端梦一场,默默无言片刻后,卓一航开口劝道:“岳大哥……你,唉,你也别太介怀了,死生有命,你已尽力而为了,这寻短见之事就切莫再有,若是轻言生死,怎么对得起你身负这一派武林绝学和尊师的一片苦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他这话,好似这岳鸣珂也曾有轻生之举,这倒是自己没想到的,如今岳鸣珂的面色上也看不出来他曾有过这念头,之前他悲愤万分,此刻却平静如水,听卓一航劝,只是笑笑,道:“贤弟不必再担心,为兄的已然清醒,不会再做傻事。你说得对,家师现在也已风烛残年了,他唯独我一个传人,我不会任本门剑术至此而断的。”

他原要雄心勃勃,要为家国天下一展抱负,却被现实毁了信念,如今又断了情缘,剩下的唯一支柱竟只有一派剑法而已,旁人为他唏嘘不已,他却满面平静,仿佛不悲不喜,只是转过来对我道:“竹姑娘,我有两件事,本想托付练女侠,只是她如今不在,我又不久要走,不知道能否相遇,唯有重托给你了,其一是……是珊瑚的事,这点不必多说,一切拜托了……其二是那熊经略身遭惨死,传首九边,若可以,盼江湖朋友们能将他首级取回,给他安葬,也算是对得起他为国为民一场。”

这话题他起的突然,自己这边还未作答,那卓一航就急道:“岳大哥,你要走了?何必那么急?再说,你这一走,预备要去哪里,今后作何打算?”

“伤心之地,何必久留。”岳鸣珂长叹一声,答道:“我要回天山了,从此侍奉师父身边,不问世事,一切随缘而住,随遇而安,任它世间红尘来去,再不复扰我心。”

这一席话,说得仿佛已看破尘缘,心中微有感触,隐约才记起一些,多少有些明白了他之后的道路,除了怅然,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可说可劝。

这道理卓一航该是同样明白,是以他也再未开口挽留什么。

岳鸣珂稍做休息后,索性铺笔墨给练儿留了一封书信,信上写到师父老迈,自己要回山侍奉,今后余生将致力于剑术,再不涉足中原,盼她也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云云,写完之后交予了我,就起身告辞离开。

此时外面已是日影西移,暮色垂垂,我与卓一航共同送他出寨,只见一条孤影渐行渐远,衬于一轮夕阳之下尤显凄凉,不禁驻足良久,直到再望不见时,旁边卓一航转过身来,正待要说什么,突然“咦”了一声,指了另一方远处道:“那群人应该是练姑娘的手下吧,她们回来了么?哎呀可惜,早知道多留岳大哥片刻了。”

顺他指向一眺,果然栈道上远远蜿蜒来了的一群人,之前被山势挡住未曾瞧见,正想启唇打个唿哨,却见人群中倏忽间一道身影凌空而起,扶摇直上势绝神速,顺山势几个起落,转瞬已稳稳落在眼前,问道:“你们俩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练儿还能是谁。

当下将岳鸣珂的事说了一遍,取出书信给她看时,又暗中说了铁珊瑚的交代,练儿边听边瞧,草草将信过了一遍目,随口感慨了几句,却也没什么太大反应,或者离别在她眼中,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和练儿附耳说话时,那卓一航很守礼地自觉退了几步,如今见我们窃窃私语完毕,就又复走了回来,寻了个空,抱拳插话道:“二位姑娘,既然等来了练寨主,那卓某也差不多该告辞了……诸事皆尘埃落定,再不归去,怕只能是令得同门不能放心,在下也于心不安。”

“这么快?”或是岳鸣珂才刚离去的缘故,又联想到那清虚观与明月峡的距离,自己随口答道:“还是过了今晚再走吧,此地去往广元,没几个时辰是不行的,你路又不熟,即使回去都三更半夜了,昨晚都没睡,今晚还是好生歇息为好。”

这话只是从常理出发,对事不对人,出口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身边练儿目光一扫,也过来道:“是啊,卓少侠你还是好好歇一晚吧,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下山,省得你路不熟,万一迷在山上可不好。”说罢就是嫣然一笑。

这一笑时,她似睨了我一眼,目光中仿佛有些什么异样。

但或者是自己又多心了而已,或者她根本没看我,只是对着那男子盈盈开颜,笑得美好。

无论哪种,若是在几个时辰之前见到,心中不知会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几个时辰之后,却已是能泰然处之,区区几个时辰中发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给人太多的感悟,以至于原本重要的事,都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如果说曾经还只是模糊的感觉,但铁穆之事,就已明明白白地暗示了,暗示了竹纤此生最大的对手,恐怕并非来自哪个具体的人,哪桩具体的事,而是更庞大更缥缈的无形之物,一些冥冥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和这个原本属于注定的冥冥之物相抗衡,一招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纵然真能改变了什么,只怕也要相应地付出些什么,因果定律,等价交换,什么都是有代偿的。

自己会输么?

不会,因若是输了,此生就不知所谓。

而若是这样,那么于前方必然等待着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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