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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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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竹……姐姐……”

迷迷糊糊间,隐约入耳的是哪家女孩儿的轻言细语声,伴着这声音的还有似打更敲梆子的笃笃笃声……好难受,半夜三更的,这是谁在唤人呢?那打更的点儿怎么也听着有点怪怪的……

“竹姐姐……你起……”

慢着,等一下,这好像不是……

霍地睁眼撑身,紧接着却就是耳中轰然手一软!赶紧头晕眼花地闭目扶住额,努力适应了一下后方重新睁开眼,周遭是熟悉的客栈摆设,满屋子明晃晃的,时候俨然已不早,淡淡日光越了窗户投进来,几乎已经晒到了床头鼻尖。

不过此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床榻不远的屏风外侧影影绰绰立了一个人,她正笃笃笃地轻敲着屏风木缘,口中犹自道:“竹姐姐,你起来了么?时辰不早了哦。”

“娉婷?”没时间多想,立即爬起身,好在此时身上还不至于见不得人,外衫鞋袜也悉数就在榻边,也就顾不得浑身酸软,边穿边应道:“你怎么进了来?等一等,我这就出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你慢些。”那屏风外的人影赶紧摆手道:“一直不见你下楼,是以练姐姐吩咐我来的,她说你有些累着了,昨夜回来后身子就不太舒服,叫我上楼时顺便将饭送来。我本不想扰姐姐你休息,不过这乡下小客栈不比城里,过了饭点便不开灶了,这才进来打扰……竹姐姐你可还好吧?”

“呃……不妨事……只是有些乏,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劳娉婷你了。”

但愿这回答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一想到昨夜,浑身上下每一处骨缝仿佛就都又隐隐酸痛起来……凡事果然仍需要有个底限,再怎么纵容她,以后也绝不能再这么乱来了……

“你没事就好,哪儿有什么有劳?我将碗筷摆开,姐姐你梳洗好了再出来,不急的。”

好在屏风那一端的人看不到我此刻神情。

话是那么说,总不能真让人久等,当即草草几下快速拾掇妥当后就转身绕了出来,外面桌上果然已摆好了一碗白粥三碟小菜,客娉婷正端坐在旁,见人出来便起身施礼,笑道:“正好,还是热的,楼下还有,若姐姐吃了不够我再去添。”

“够了够了,娉婷妹妹你无须这般客气,咱们坐下说话。”若昨日之前对她隐隐揣着几分疏远,那此刻这一声妹妹就是喊得实在了。我叫她别客气,自己也就与她不客气,当下就坐端碗,一边吃着一边与她自然攀谈起来。

客娉婷大约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显得颇为欢喜,这头说什么她那头便附和什么,话题先在昨日之事上绕了几绕,就被我转开,故意问道:“对了,孩子怎么样了?昨日分开后我一路断后,接着又与练儿汇合去办了点事,回来已经很晚了,也就没顾上问,看你神色如今想必已经无恙了吧?”

其实也是做贼心虚才说了这一番,但客娉婷不疑有他,点头道:“嗯,我们回来后那老大夫当即给孩子诊病开方,连抓药煎药也是亲自去做,如此守了一夜,总算是看着恢复如初了。他说此病不过小疾,只是小儿经不得拖,所以状似凶险,这事说来我还得多谢竹纤姐姐你……若不是……”

“此事你该多谢那老大夫和老掌柜,谢我做甚?难不成我们几个要一个个谢过来?娉婷你太多礼了。”笑着摆摆手,就着菜又吃了几口粥,这白粥香滑适口,说话间不一会儿已吃了个差不多,吃完后我将碗一扣,起身端了盘子道:“好了,大功告成,之后就不劳娉婷你了,我自个儿送下去就好。”

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谁知客娉婷大约以为我在与她客套,坚决不允,讲什么身体不好就该继续歇着,说着就要来抢。我一边啼笑皆非地举着手躲她,一边赶紧道:“这真不是客套话,既起来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不是?再说练儿她们是在楼下用餐吧?我也想去寻她说个话……”

谁知客娉婷盯了那盘子夺,口中却道:“不是啊,我们早吃过了。如今珊瑚姐姐在楼上房中,义父送大夫回家去了,练姐姐也不知道在哪儿,此时下楼去也见不到半个自己人的,姐姐你就……”

“哎?什么?”错愕打断她,我僵道:“那你刚刚怎么说是练儿吩咐你送饭上来的?”

“哦,这是之前用餐之时她就叮嘱过的,当时练姐姐说若饭点快过了还不见竹姐姐你下来,就让我送个饭上……”

无暇他顾,未待她说完,我倏地将手中东西一放,抽身就奔出了门。

推门而出,在二楼凭栏下望,乡下小店本就不大,一眼扫过,果然下面除了正打呵欠的老掌柜和懒洋洋的小二外再无他人。

见不到人,心中更添了几分急,略一思忖转身就往另一个房间去。身后客娉婷莫名万分地跟上来,我也顾不得对她解释,一把推开铁珊瑚的房门,就见她正倚在床边收拾衣物,见我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惊讶抬头,道:“咦?这般急匆匆,是出什么事了?”

“珊瑚……”正待询问,却在看清了她的动作后目光一滞,改口问道:“好端端的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不错,此时铁珊瑚倚了床边收拾衣物,正是在一件件收拾好了达成包袱,听我这么问她就面露不解道:“怎么了?只是做出发准备而已啊,必定还有东厂的走狗们在寻咱们行踪,此地不宜久留,练姐姐也说没准咱们今夜就能离开,让我没事先收拾好的。”

“这话她是什么时候对你说的?老爷子当时可在她身边?”焦急追问,越发觉得走势不妙。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吧……当时已用过早饭,爹爹出门送那老大夫归家去了,自然是不在她身边……竹纤姐?莫非出了什么差错?”

说到这里,铁珊瑚也站了起来,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否则她和客娉婷也不会不约而同面露忧色看过来,但是……

“没功夫解释了。”最后只得道:“或者只是我杞人忧天,但练儿她此时不在客栈,又说了这样的话,只怕九成九是去武当了……珊瑚你知道我对此事不太放心,想先去寻寻看,免得她那性子横生出什么枝节……你们俩就留在客栈中,若是老爷子回来了就让他赶紧也上武当一趟,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要我陪你一起去么?”之前我们谈过,铁珊瑚也多少了解我这边的担心,当即问道,转身就欲拿兵器,我手一摆拦下她道:“不必,这里只留客娉婷一个人守着孩子也不太好。何况毕竟不是去寻衅,一窝蜂都上武当也不是个事……总之你们就等老爷子回来,别的不要轻举妄动,也许只是我自己多虑了。”

吩咐完这些,就再不多做停留,回屋拿了随身短剑,一阵风出了客栈,就径直往那座巍峨高山上奔。虽然口里对人家说只是出门寻寻,最好是杞人忧天,但心中其实突突直跳,几乎就要确信了某些预感。

怎么就忘了,昨夜求她允人一道同去武当时,那态度分明是含糊带过了事!

为什么偏要独上山去?真正混账!

心中又急又气,脚下却不敢稍有耽搁。这武当山峰峦重叠,一峰高似一峰,武当派就在那山巅之处,好在虽然路远,但却有一条大道直通,并不怕迷了方向,而那陡峭地势在走惯了华山奇险的自己眼中也不算什么。一路飞身疾行,再抬头远眺,终于能遥望到了山上的飞檐一角,此时天色有些转阴,那原本庄重肃穆的道观在阴霾天幕和重重森绿之下,倒显得有几分沉重压抑。

此刻的心情也是沉重压抑的,不经意间居然升起了一种怯场感,好似那里并非什么名门正派,而是龙潭虎穴鬼门关。

盼只盼最好真是自己料错了,练儿根本没来,或者即使来了也没和武当中人打照面,哪怕她和卓一航单独在一起谈笑风生,我也认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才掠得更近些,突听到那观中响起了洪亮嗡声,竟是钟罄齐呜,声传数里!

即使不明白其中深意,但单听那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节奏,就知道定没好事!

心中喊了一声糟,正待快马加鞭往那钟罄响处而去,耳中却听到别样声响,山坳处有人影一晃,闪出了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再定睛一看,虽都是做俗家打扮,但所持长剑却与武当弟子所佩相似,所去方向也正与自己一样。

“萼华妹子,你快些!”那男子匆匆而行,口中急道:“黄叶师伯啸声示警,观中又是钟罄长呜,定是有什么强敌来了!咱们可不能再多耽搁!”

那女子却不似他步履轻快,坠在后面喘道:“我刚才练了许久的功,正要歇息,就突然听得这钟罄示警……若这样一口气赶回去,只怕强敌到了面前也举不起剑了!”又喘了几下,索性止步扶腰道:“不行!表哥你还是先去看看情形吧,容我停一下,等调息好了,我自会赶上!”

男子颇为老实,见对方如此提议,想也不多想就点头答应了,那女子坐在路边看他背影渐渐走远,突然就止了喘息直起腰,做个鬼脸道:“真笨,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掌门师兄要真和那玉罗刹双宿双飞了才叫好,我便不用被父亲为难了。”

原本想跟踪那男子而去的,突然听得这句,心中就是一动,之前见她演戏装累,我还道这人只是怯敌或偷懒,如今听这一句,却分明是她知道来者是谁,甚至隐隐是怀抱支持的,虽然说支持错了……当时情形也容不得人多犹豫耽搁,只想了一想,就下定决心跳了出来,拍了一下这女子的肩头,问道:“你认识玉罗刹?”

“呀!”这女子受惊,一跳几步远,拔剑在手后才转头瞪眼,喝道:“你、你是谁?哪儿钻出来的?想做什么!”

也没时间与她闲扯,自己径直就开门见山道:“别慌,我是玉罗刹的伙伴,她今日上武当找卓一航有事,我怕她与武当门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才前来想接应一二……听你刚刚的自言自语,想必对此事也是多少知道的吧?”

“你……你真是玉罗刹伙伴?”她那头并不放松警惕,狐疑地将人看了又看:“你我素昧平生,又是这样突然跳出来,我凭什么信你!”

其实也明白,如这般贸然现身直奔主题实在是显得太可疑,可时不我待,也没时间去对人拐弯抹角深入浅出说一通,只得继续直截了当道:“姑娘,你也该知道武当和玉罗刹有过结,我在这儿冒称她伙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几个月前我们在京师,是位独臂的罗姓朋友送来了卓一航的口信,我们这才来到此地的,若你肯带我去见卓一航,一切自然清楚。”

刚刚在上山途中也想过,假如第一时间寻不到练儿,那么先寻到卓某人将坠子要回来也好,总归是速战速决,要尽量减少她待在这武当山的时间。

“你认识罗铁臂?”果然,听这么一说,那女子的怀疑之色就淡了几分,收剑道:“不错,确实几月前此人曾来武当小住,掌门师兄也私下托他办过事……你既说得出这细节,想必不假,不过……我怎么知道领你上武当不会出事?你究竟是谁?”

“在下姓竹名纤,只不过与玉罗刹从小一个师父而已,在江湖上却是区区一个无名之辈,姑娘你看……”我手一掀,亮出随身所佩兵器,继续道:“短剑者,不求有功但求自保,若存心上武当挑事万不会如此托大。我之前也说了是怕玉罗刹贸然闯祸才寻来的,如今武当之上钟罄声声,我们在这里说得越多,反而是越容易出事,不是么?”

费了这番口舌,终于成功令对方犹豫了起来,那女子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嘀咕道:“也罢,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看着也不似坏人,就姑且信一次看看吧……说起来刚才也是我给玉罗刹指路的,如今听得那边警钟鸣起,总还是不安心的……”

“怎么,你刚刚见过练……见过玉罗刹?”这一下着实是令自己意外不已。

“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来者何人?”那女子似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边纳剑归鞘边道:“我叫何萼华,几年前在京城和玉罗刹阴错阳差见过几次,也算蒙过她的恩,知道她这人并不像叔叔伯伯们说得那么坏。这次的事又是我父亲好没来由,强要禁止掌门师兄和她来往,是以这才出声为她指路的,不想现在她大约还是被人发现了……”

见这人已在整装待发,反而不太好催促,便耐着性子随口反问了一句:“父亲?”却见她面色尴尬起来,支吾道:“唉,我父亲……就是白石道人,我知道他的脾气有些令人受不了,你们这些绿林中人更是大多与他犯冲,也难得当初那玉罗刹明知道我身份,还愿意出手救我……”

坦白说几年前练儿在京城做的那些事,自己只知道个大概,对何萼华这名字全没什么印象,此时听说她是白石道人的女儿有些吃惊……吃惊归吃惊,也不过就是吃惊那么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有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儿而已,见她显出惆怅,就安慰道:“玉罗刹愿意救你,和她与白石道人犯冲是两码事,父是父,女是女,她从不会将两者混为一谈,你也不必对此自扰了。”

接口安慰,更多只是私心,图她能动作快些而已,不过这何萼华听了,倒是笑了起来,点头道:“嗯,你果然是玉罗刹的伙伴没错。”

得了这意外收获,行动就有的放矢了许多。那何萼华确信了我并无恶意后,便领着人绕道往上赶去,一路上钟罄依旧声声回响,见得到好些武当弟子都冲进道观,又先后往后山一处赶出,何萼华领我避开他们,边跑边道:“看来没错了!掌门师兄最近每天一早都在后山石莲台练剑,我之前就让玉罗刹去那儿找他,想两人大约可以说上会儿清静话,没想到还是给发现了!”

她说的焦急,我更是心急如焚,看武当派这架势,很有几分倾巢出动的凶狠,练儿武功再是高强也由不得人不担忧,更何况……

“到了!”急急赶了一阵路,突然一个转弯眼里赫然开朗,何萼华低声叫道,拉我一把伏下了身子,绕到不远处稀疏树丛中再往外探看。但见前方有一道瀑布飞珠溅玉倒泻而下,和崖石冲击发出轰鸣之声,而那瀑布左斜方有一处高台,是整块岩石经年累月冲刷而成,无棱无角,硕大无朋,几乎可容百数十人,其上也正有黑压压一群人,与瀑布方向的一道孤影相对而立着,对峙的泾渭分明。

“这里就是石莲台,看来情形不妙啊……”何萼华低声道,突然又一急:“哎呀不好,动起手来了,哎?叔叔伯伯们怎么能以多欺少啊!”

其实不用她说,我自己也看得一清二楚,打人群中跳出两个人来,赫然都是身份不低的道袍老者,他们一左一右持剑逼向那道孤影,三个人就战在了一处。

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怒意,此处还是太远,瀑布的喧嚣更是扰了听觉,我转头对那何萼华抱拳道:“多谢何姑娘深明大义为竹纤引路,不过接下来未免姑娘你两头难做人,就不要再靠近了,我独自前去接应足矣,咱们将来有缘再会。”

一席话了,不待她过多反应就纵起身形,循着瀑布隐蔽之处迂回攀登而上,幸喜在场之人虽多,却要么武功平平,要么心有旁骛,令我能神不知鬼不觉顺利攀上,埋伏在了那石莲台一角的阴影中。

这处阴影正面对那泾渭之间,往左是交锋之处,往右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先向左张望了一下,见那道白影虽与两人酣战,却不落半点下风,这才稍放下了心。又往右张望,却见人群中有一张熟悉面孔,此时正被几名看着较有地位的弟子护在身后,虽然满面焦急,口中说着什么,却半点没有发号施令的气势,周围人对他也置若罔闻,就连那保护的架势,依我瞧也倒不如说是在拦着他,真正是枉费戴了一个掌门头衔!

心中生气,却偏偏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原本设想的防范于未然已告失败,这档口自己最该做的应该是挺身而出,帮练儿解围后迅速带她走才对,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但看见卓一航后,竟不知怎么吃不准起来。

我吃不准,是该在此时现身帮练儿的忙,还是该……全神贯注防备他。

若眼前一幕,正是命定的避不开的那一幕,那,会不会也有命定的,避不开的那一剑?

物是人非,与那故事不同,我不觉得如今的卓一航有什么理由会对练儿全力出手,哪怕出手了,也不觉得按练儿的身手会避不开……道理都是明白的,真的明白的,但是……却无法不顾虑。

仅仅是这么想着,心跳就变得有几分异样起来。

“你这女魔头!”正犹豫间,突听得场中叫骂,我只识得两个老者中一人正是那白石道人,此时他正奋然舞剑,口中喝斥道:“我武当山上不准外人带剑前来!你明明知道,却敢违背,还出手伤我护法弟子,真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是你们才对吧?”虽然双剑齐逼,但剑光之中练儿犹自从容不迫,嘴上也不肯落下风,抽空回骂道:“我好心忍让把剑给他,何来违背?可他竟敢说什么外派妖邪已服威解剑,还说要听候你们发落!我呸!给一巴掌算是轻的了!若这就叫出手伤人,我这就给你也伤一个!”

话音落地,但听得啪啪两声,那白石道人竟被荡开剑锋,生生捱了两记耳光!虽然耳光伤不了高手,但却堪称奇耻大辱,周围人无不脸色大变,那老儿更是面色铁青破口大骂,练儿却在骂声中连连大笑,蓦地又神情一冷,高声道:“白石贼道!你帮官军践踏我明月峡的山寨,我多少姐妹在那次阵亡?本还想饶你算了,你却自己找死,看来今日不给你留点记号,我也枉为玉罗刹了!”说罢剑招陡变,顿时银光森森,紫电飞空,一招更赛一招狠辣!

看来此事是越闹越大,盼她自己罢手是不可能了,就在观望之时,又有一名老者从人群中飘然而出,挺剑而上,练儿见状冷笑道:“好呀!又一个武当长老来了!你们自命为天下第一的剑法,原来是以多为胜的吗?”那几个老道却都不出声,只三柄剑急刺急削,互相呼应,将人围在核心,此去彼来连番冲击。

我怀揣隐忧,却又担心练儿不敌,她曾在华山一人迎战过七绝诛魔阵,当时虽也能以一敌六,对手却远非今日可比。这武当毕竟是根基浑厚的玄门正宗,几个老道更是默契十足,但见剑阵之中,那道白影虽仍是快捷无比,但到底还要换招的,力敌三人,似已慢慢有些吃力起来。

眼见于此,心中天秤也随之渐渐倾斜,再打量人群中一眼,正觉得管不了那许多了,突然剑阵之中又起了变化,原来白石道人压力一松,又开始逞口舌之利,枉他一个道家老者,说起话来诸多难听,反倒将练儿惹得性起,一声长笑道:“好好好,井底之蛙,岂知海河之大,叫你们开开眼界!”

笑罢她手腕一抖,剑法又变,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转,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那道白衣影子。

我本已拔剑在手,此时却有些愣住,练儿出招与以往有些不同,避实击虚,剑法更精,似乎在师父所授之中渐渐有了独属她自己的领悟和改变,她在三剑交击缝中飘忽不定,一出手便是重招,叫人看得眼花撩乱,那三个老道要各自应付奇袭,渐渐不能配合,虽然是三剑联攻,实际却是各自作战无法呼应,顿时威力大减。

这般又斗了五七十招,竟是练儿又重占了上风,人群中卓一航也高声叫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冤仇,大家罢战了吧!”此言一出,双方都抽空瞪了他一眼,那武当长老的心情自不消说,练儿也啐道:“刚刚你怎么不说?见我占了上风才开口,休想!”结果是两边都怒,斗得更烈,我隐在暗处,见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恨不得能偷袭暗算了他了事!

这并非说笑,若能暗算他,没准此时自己就真暗算了,不必取其性命,只要能令其无法出手就好。无奈他被一群人护着,我身无暗器,即使想偷袭也偷袭不到。

正值焦急,人群中又走出一人,是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面色威严,到卓一航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竟将那卓一航训得面孔发白,显出伤心之色,可见其地位不凡。

可惜此人也只是瞧着有几分仙风道骨,其实全无大家风范,他训完卓一航,再注视斗场之中练儿已是边打边笑,把三人耍了个首尾不能兼顾。这道人就愤然说道:“好狠的女魔头!你若然要把我武当派践在脚底,我黄叶就是再年迈,拼了个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你在此逞凶!”说罢气呼呼拔出宝剑,就也纵入场心,卓一航大声阻拦,围在他身边的师兄弟却无一人理睬他。

虽不知道这黄叶是何人,但我也猜到他在武当定是位高权重,果然一入战局,只见他剑光霍霍展开,隐隐带有风雷之声,一抽一压之间练儿的剑势顿然受阻,白石等三人卸下重担,又急攻过来!

“哈哈哈,痛快!武当四老全都来了!我今日一柄剑会尽武当上代高手,真是有幸之极!”练儿口中大笑,面色分毫不畏,一句话说得那黄叶道人神情又羞又怒。

这老道舍出老脸不要,手上功夫却确实了得,一把剑如磁吸铁般,缠着对手兵刃紧黏不弃,练儿虽身法如风,但被他这一紧随不舍,威力难展,何况白石等三人也俱都是当世高手一列,此消彼长,又顿时给迫到了下风之处!

实在是太仗势欺人了!眼见这几次变化,莫说练儿,连我自己也生了忿忿之心,又见剑阵之中她已额上有汗,便再也按捺不住,把心一横,暂将忧患放在一边,立起身剑诀一领,就走斜边急上纵了出去!

我本就是躲在两阵之间,距离不远,这一跃就更是转眼杀至,剑芒不偏不倚,直指那黄叶之外的三人,这其实已属偷袭范畴,只是我恨他们以多欺少,一出手也毫不客气,就是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三人虽也是高手,但被这陡然而来的剑芒一逼,也根本不能避开,那黄叶道人大吃一惊,急把剑光伸展,舍了练儿护着他三名师弟,电光流火之间短剑被他一挡,只是堪堪对方划开一点皮肉。我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脚下却不敢怠慢,一个旋身空翻避开对方后手,落地时就与练儿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啊!竹纤姑娘!”人群中隐约传来一声男子的焦急呐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或是因为这一声喊的关系,又或是为了谨慎起见,那黄叶道人手一挥,几个老道就分居四方摆了个阵势,这时候他才开口问:“你什么人?竟胆敢擅闯我武当出手伤人!莫非是这女魔头的同伙么?”

“正是哦。”意简言赅地点点头,不想多理睬,只用空闲那只手拉了拉身边之人的衣袖,唤道:“练儿,咱们还是走吧,别和这帮老杂毛一般见识,他们只会以多欺少,两个不够来三个,三个不够来四个,咱们再不走,恐怕一会儿这里要扑腾成跟下饺子似的,连个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故意语带嘲讽,一来是心中真有气,二来也是为了让练儿宽心些。可身后却传来一声“不行!”就听她忿忿回答道:“先前那卓一航说话拖拖拉拉,我东西都还没能取回来!”

微微一怔,这还真没想到,我原以为众人未至时两人必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却不知这姓卓的拖拉个什么,莫非真想缠着练儿多几句说话不成?心中本就不快,如今这么一想,就更是火燎了般,当即开口高声道:“卓一航,东西还来!我们一路来取失物,你就是这样款待我们的么?!”

“无礼之辈!岂容你们这么对本派掌门说话!”他们武当内部自己对新掌门不假颜色,却容不得外人呼喝上一声,那黄叶道人不待正主回答,抢了先呵斥道:“一航!不准听她们的!若你敢照这帮妖女说的做,就是毫无骨气,败坏了我武当数百年的名望!”

“哈哈哈!”练儿听得大笑道:“笑话,捡了别人的东西不还,竟还敢说什么有骨气!我要索回自己的失物,正是天经地义,看你们凭什么拦!”

话一落地,她就把脚一跺掠身而起,这次目标倒不是那些老道,而赫然就是人群中的卓一航,我心一惊,立即也紧随其后,却还没等我们靠近,那武当四老就又复合围而上,剑光森森直迫过来。

毫不畏惧就反臂迎上一剑,若我自己独自置身如此剑阵中,只怕早已被乱刃剐了,但与练儿并肩就真没什么好怕的!

练儿她本身以一敌四时是处下风,平添了我这一份力后就稳当起来,再不是孤掌难鸣。论剑法我师门比任何一个门派都是不遑多让,论默契我俩更是较那四个老道有过之无不及,加上前段日子我已将红花鬼母所授功力全融会贯通了,原本的短板也得以增强,至少再不会轻易成致命弱点,双双配合起来也就更得心应手,无需顾忌。

对手见久攻不下,渐生焦急,那黄叶频频出声指挥,将长剑随着练儿剑光运转,又让白石等人运剑来攻我,似想各个击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那五剑首尾相衔交织成了一片网,练儿亦能在网眼间腾挪闪展,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仿佛无处不在。得她如此,我只需要抱元沉神,一心一意为她解去身后之忧即可,我俩配合无间,虽不能立破对方剑阵,却也在数来招后,渐渐又夺取了那主动之势!

这一场剑气纵横的博弈,我不知道是否为世所罕见,只知道到后来周遭已是万籁俱寂,那些旁观的武当派弟子似乎都不再呼吸,也不知道是惊是怕还是已眼花缭乱。

到这一步,不管初衷为何,此场恶战已是非有死伤绝难罢休,不敢有半分大意分心,但冥冥之中,却也永远留了一缕注意力在场外。

随着我与练儿的主动之势越发明显,那原本安静的场外逐渐又起了嗡嗡之声,隐约听得有些人在请掌门发号施令,但他们的掌门师兄却似浑浑噩噩不能给出满意答案,大约有几个辈分大的弟子再坐不住,一声招呼道:“四位师父在场中拚命,我们弟子岂能袖手旁观!”当即跳出四个人来,对卓一航作了一揖,就持剑冲了过来。

心中苦笑,之前戏言还真成了,场中敌手一下由四个变成八个,这四人虽本领较低,亦非庸手。更麻烦的是加人之后,八个方位都站有敌手,剑阵也随之越发严密,但见满场兵刃飞舞,把人困在阵中,就犹如船陷海浪,上下飘摇,左右不定,虽然暂时不至于被吞没,但形势也算是相当棘手了!

这形势练儿自然也懂,她将手中长剑舞了个雨骤风狂,全力护住我俩身形,手中不知道走了多少招,看似杀得性起,却在腾挪时乘着所有人不注意,对我使了个眼色。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再心有灵犀也并不明白,但明白她定是有什么打算才对。

心里有了猜测,就开始留意细枝末节,这时候才发现些端倪,这剑阵似在缓缓移动,表面是因为练儿气力渐减,身法已不若之前能避敌于毫厘之间,是以才加大了活动范围。而她一动,我亦随她动,围攻剑网当然也跟着移动,不过这变动十分缓慢,以至于激斗之中没有半个人察觉到打斗位置较刚才已过去了一点。

所谓过了去点,自然是指往人群那边去了点。

或者是因为自觉实力不济,那四名大弟子后,就没有谁贸然仗剑再加入进来,余下的武当弟子都规规矩矩仗剑守在外围,一来堵住退路,二来也算助威。至于那卓掌门混在其中是个什么样子,此刻的自己真已经无暇……

等等……卓掌门?

一个闪念差点儿分了神,左侧来的剑锋险险划破手臂过去,若非练儿见机得快,就不是留下了一道小口子那么简单了。百忙之中擦肩而过,见她狠狠瞪我,赶紧扬起微笑,也回了她一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一个字。

这时候就是真的彼此心知肚明了。

接下来的百招俱是在剑阵中左冲右突,好似冲不出去,正被这八口利剑交织成的网逼得插翅难飞,但见剑光穿插,局势时不时凶险万分,见将得手,那围攻越紧,偶尔偷空瞥外面一眼,武当弟子的脸上都写着兴奋与紧张,似无人觉得异样。

果然名门正派大多太自负,以至于竟忽略了,再怎么看着占优势,除了之前我手臂上的那道小口子外,那八口利剑也没能再在两条被网住的鱼儿身上,留下任何实质性的建树。

便也更无人觉察,这你来我往的招数和百招前相比更清晰可辨了,因为,更近了。

蓦地就听练儿清啸一声,打法突变,竟展开搏命招数,她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连人带剑几乎化做一道白光直向几个老道撞去,哪怕受些皮肉损伤也不管不顾!即使明知冒险在所难免,但眼见她衣衫划破仍是心中一绞,赶紧替她挡开其余几口长剑,却并未追随上前。

面对这般突兀的绝地反击,打得正顺手的几个人惊愕之下被生生迫得后退了几步,虽然剑网并未扯破。但已被无形中拉长了许多。

而练霓裳身法变化之快,当今江湖无人可及!

不管不顾的搏命打法戛然而止,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那道白影以比攻击更快的速度风驰电逝往后疾退,沿我事先格挡开的一线缝隙,眨眼间就顺利钻出了被扯大的网眼!这剑网后十步之内就是武当弟子们观战之处,面对这帮武功不济之辈,练儿若有目标,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她的目标从之前开始就是卓一航,我相信这次不仅仅是为了夺回坠子。

擒下这掌门,对手人数再多,也会彻底投鼠忌器!

武当门人此时也纷纷反应了过来,“保护掌门”之声顿时此起彼伏,却怎能与练儿比快?唯有几名位置碰巧的武当弟子来得及扬剑上前,转瞬就被毫不留情地一剑一个刺倒在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此时自挨骂后就呆立不动的卓一航似才有所反应,叫道:“等等!不要伤我师兄弟!”

这人果真糊涂得很,如今生死一线,不伤人就要被伤,若他还真有几分机灵与良心,就该主动站出来让练儿擒了去才对!

一边腹诽,一边毫不耽搁地挡下来自剑阵这边的压力,事情都在电光火石间,那四名老道适才被练儿佯攻逼退,此时尚来不及回身相救,而余下四名武当弟子不过是剑阵辅助,以我掌中一口剑短时间内拦下他们并不算十分吃力。

所以这瞬间可以分神去看,但见练儿又砍倒两人,对卓一航已到了触手可及之处。而那卓一航大声阻止不成,表情越发痛苦,仿佛脑痛欲裂般抱住了头,目光竟是混沌的,好似……有些不甚清醒?

心中突然就警铃大作,但又觉得按练儿身手绝对无妨……这矛盾念头只有一霎,练儿她那边已伸手去擒人了,这时还有武当弟子奋不顾身跳出,依旧被一招就放倒在地。

“不要伤我师兄弟啊!”血溅到脸上,这男人突然就痛心疾首地大呼小叫跳了起来。

“卓一航你少来!若不是你,岂会有今日的种种!”练儿自然满腔怨气。

“掌门师兄!速速拔剑反击啊!”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竭力提醒。

“一航莫动!妖女看剑!”身后突如其来的风声。

这一霎,有太多的声音同时传入耳中。

这一霎,还有四道剑光一掠而过,划破耳边空气向前而去。

“练儿小心!”脑中其实什么也没有,第一念头是须击落那四道剑光!想不到那武当四老看人赶不到,竟会同时脱手飞剑,以剑代镖!我正拦着另外几人,眼见剑光破空袭向练儿后背,唯有拼得身后空门大开奋力扑上去,展臂在半空击落两口剑,却还有两口再来不及!

好在听得警示,那人反应神速,飞剑前一瞬眼看触及她背后,却在后一瞬就被银虹击落!

练儿及时转过身来,她顺利化险为夷了,却不知道为何并未显出轻松,反而看了我这边,遽尔睁大了眼。

而我也看着她睁大了眼,皆因在后面,那卓姓男子当真昏头昏脑拔出了剑!

或者当真冥冥中有些什么,不知为何,练儿对此竟丝毫没察觉。

没有叫喊的时间,这个时候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正飞身向她扑过去!

谢天谢地!

撞进熟悉的怀中,伸出手,就一把死死攥住了她身后那毒蛇吐信般袭来的剑芒!掌心的皮开肉绽声是如此悦耳,再看那毒蛇信子嵌入手掌,在鲜血淋漓中再前进不得半寸,心中就觉得畅快无比。

但还大意不得,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剑而已,谁知道接下去还有没有后招?这便是天意了,卓一航定然会在这里出招,而练儿定然接不到,是了,这便是天意了……不过没关系,我便是为此而来的,我都能解决好!

一股劲从心底里升起,手腕一抖,但听得金属脆响,就生生将那毒蛇信子一拗为二,这便妥了第一步,没有剑,眼前这个男子就没有凶器可以伤人,他对此也定然很出乎意料,所以才这般张大了眼,瞳孔中都带着惊惧,嘴巴一张一合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耳中嗡嗡,他在说什么?耳中嗡嗡,听不清,有些迟疑地转了转眼,却瞧见他腰带中所纳之物露出了一个角。

即使只是露出一个角,我也认得。

一反手,奋力将掌中那截断刃扎入了他右臂,然后迅速抢下了他腰带中的东西,好了,这样便一切都妥了,他没有兵器,惯用兵器的那只手也不能再用,此时此地,卓一航是再也不能刺出第二剑了,然后,我也顺利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与他,她与他,从此可以再无瓜葛。

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耳中嗡嗡声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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