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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我很少执着什么。

迄今活过的十五六年里,真正下定决心要做的,不过两件事情——其一是出生后即有的,想摆脱那贫瘠冷漠视女儿为物件的所谓家和家人,想让自己好过一些,这件事自从跟随师父后算是遂了愿了;而这第二件么,便是如今的,想保护这个孩子。

其实这念头也不算是如今才新鲜冒出来,曾经的那个午后,揉着她的发一字一句对她说过的话,那绝不是随意信口开河,而是真心许诺,虽然当时还尚未曾想到,这孩子将来的人生里可能会有一道铭心刻骨的情劫。

但愿所谓的劫,只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太多了而已。

无论如何,我想保护她,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什么都没有对她说,是说不出口也是不必说,关于那些不确定的将来,自己都无法明确判断会发生什么,那种模模糊糊的概念,只有自己明白,也只需要自己明白了就好。

对一无所知的练儿而言,平淡是福,正如眼下摆在她面前最大的烦恼,只不过是不知该买些什么来给师父贺寿而已。

当然,若让她知道我暗暗用“只不过”来定义这烦恼,多半是要炸毛的。

这趟石室之行,在我来说可算收获颇丰,但在练儿来讲就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虽然她还在意师父对我俩之外的人有情这个事实,不过仍然无法和眼前的困扰相比。

该庆幸里面很简洁的缘故,恢复原状倒不难,师父回来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算是安全过关,可时间仍然在一点点流逝的,练儿那性子,心里着急便难安稳,当天夜里我听了她榻上睡不踏实的一晚上翻来覆去声,第二天只得劝她说不如我们先下山,赶集时那么多东西,两人一边看一边挑选,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两件称心的东西买给师父也说不定呢?

这法子只是权宜之计,不想看她干着急而已,她同样是明白的,所以显得很有些意兴阑珊,但约莫是不甘心感作祟,最后还是点了头。

那时候还是清晨,天色尚早,她点了头,我们就去到师父面前告假,不能多讲,只说道昨日师父下山,我俩见猎心喜也起了出门逛逛的心思,想请师父准我们半日时间。

这假告的不算太顺利,师父原就不怎么待见这种游手好闲,加之昨天她刚过下山,我们此举很有些与她作对之嫌,不过架不住软磨硬泡,终于勉强许可了,条件是不准张扬,不可炫技,戴着斗笠,归山之前不能摘下来。

我笑着同意,这三条,条条都是用来制练儿的。

练儿多少也清楚师父用意,老不大乐意的应下了,去外洞岩壁上拣了一个网眼稀松的竹笠胡乱扣好,便一迭声催促着出发,我知道她心情是不大好的,赶紧对师父告辞,取了一旁的蒲笠,出门几步跟上。

一路无话的下了山,来到附近最大一个乡落集市,说是乡落,其实已初具小镇的规模,正是一月一次的大场日子,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平日我们师徒是不大喜欢这种场面的,所以师父才会赶在大场前一天将要采办的东西采办好,可现在因为要漫无目地的挑选礼物,这种的四乡云集货品繁多的规模倒是再适合不过。

仗着身法灵活,我与练儿置身拥挤的人群中倒还算自在,青石路两侧就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小摊,衣食住行用无不囊括其中,亦有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儿,练儿时不时在一些小摊前驻足,瞧上两眼,又无视摊主的卖力吆喝走了开去。

我下山次数比较多,平时也更留意,所以对这里的情况来得更熟悉,偏头从竹笠缝隙里看见一张不满意的小脸,知道她没瞧中称心的,索性拉她弃这些小摊贩不顾,径直去了几家比较大的店铺,既有练儿熟悉的成衣铺,也有被她平时彻底忽略的首饰铺,书画铺,甚至有一家专事各种精巧编织的店铺,我领了她一家家看,让她慢慢寻,她确实也用心的去寻了,可末了,终究还是一样都没看上眼。

这已不是眼光高的问题,平心而论,那些东西随便挑出几样来,都要比练儿做的要来得好得多,只是说到底,她的心结还是在既不能送自己亲手做的,又找不到师父的喜好上,抱着这样的心结,自然是看什么不满意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似的,晌午时分,已是一通转悠下来,我领了练儿去一家没那么拥挤的茶铺休息,正当坐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她冷不防抬头对我说:“不行,我还是要送自己做的东西给师父。”

慢慢抿了一口热茶,我放下杯子,瞧着她问道:“还是那一对彩石么?若是你不在意那点小小瑕疵,倒真没什么关系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摇头,正色回答:“今年不送彩石,但我还是要送自己做的,你去年不就在这山下自己做了一件么?那我也要做,你领我去。”

“去年?”我微微一怔,随即忍俊不禁,笑着解释道:“练儿,陶艺不是那么简单,且不说这次人家还肯不肯帮忙,就是亲手去做这一环,没学过一定是做不好的,我……我以前机缘巧合试过三两下,才算勉强做出来,可你从没有……这临时起意恐怕……”

“哪儿有那么多恐怕。”她听不进去,摆手道:“你带我去便是,做不做的好要做了才知道,都还没做担心那么多干嘛?”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拿她没什么办法,吃完茶点后,我去买了些礼物,就一同去寻到了我曾经找过一次的那个窑炉匠,老人家五六十岁的光景,精神矍铄,在靠郊外的偏僻小巷里开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平时自烧自卖,做的都是些普通百姓用的器皿。

上次我腆着脸不请自来的寻人家,那时是万分不好意思的,这回再来,倒是熟悉了不少,我先送上礼物谢他上次帮忙,客气两句,再说明了这次的来意,此地到底是民风淳朴,当听得我带来的小师妹也想亲手做礼为师父贺寿时,老人家拈着胡须哈哈大笑,连声说孝道可嘉,没有问题。

我与老者说话的时候,练儿站在一旁不语,偶尔东张西望,只是在听我说小师妹时瞪了我一眼,等到老者哈哈大笑的赞她,她亦冲老者嫣然一笑,好在答应师父不取下竹笠,所以此刻这笑颜被掩去了大半,否则我该担心老人身边两个小学徒的安危了——若有谁敢不开眼的过来借故讨好亲近,按练儿的脾气,怕是转眼就得见红。

如此客套一会儿后,老人便将我们让到了后院,这是一个四合的小院落,我来一次,知道院子最里面便是烧瓷的窑炉,而离窑炉最近的几间屋都是制陶的,老人领我们进了一个小间,说是他自己独用的,里面工具一应俱全,今日借给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谢过老者,关了门回头,见练儿已经摘了竹笠,正好奇的东看看西摸摸。

说是自己做,其实泥胚什么的都是现成揉好的,和我那时一样,最关键的只是拉坯这一环,毕竟做过,自己算懂得些皮毛,就拉过练儿来将她按在轮车前坐好,仔细的同她讲了这机器的用法,她听明白了,跃跃欲试,很快的付诸行动起来。

可第一次做的人怎么能做的好,不出所料的,轮车转动,坯子根本扶不起来,每次手一碰上去就毁了,练儿照我说的方法反复试了又试,俱是一触即歪,终于不自信起来,气恼的拍了拍泥胚,又咬着唇抬眼望我,眸子里清清亮亮的。

我最是受不得她这求助的眼神,很想出去给她请人来指点一二,可又觉得不妥,练儿已摘了竹笠,再说屋内昏暗戴着也不好做事,但若不戴便叫人进来,那分明就是忤逆了师父……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方法,迟疑了片刻,还是拉了来凳子,沾湿了手贴着她身后坐下,示意她踏动轮车。

练儿一开始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只是本能照做,直到被我伸臂环住,用手掌覆住她手掌,引她指尖去触泥胚,才明白过来,似乎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安心靠住我,屏着呼吸,一门心思去感觉我引给她的力度和指法。

原本一触即歪的坯子,就在我俩的指尖慢慢变化,渐渐旋出了笔筒般的雏形。

与制作者的才能与手艺无关,单单靠旋转和触摸,就从一无是处的泥土,逐渐变化,诞生出全新的形态,这本身便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

怀中的人越发专心致志,练儿睁大了眼,瞬也不瞬的看着眼前这种变化,似乎很是新奇,我看不见她正面的表情,但这样安静的搂住她,身子贴着身子,手臂环住手臂,手掌覆着手掌,她最细微的呼吸和心跳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心跳的有些慢,因为她正在小心翼翼集中精力,试图用最温柔的力道去接触眼前的物件,而自己的心跳,却稍微有些快。

应该还是尴尬吧,我试图解释,脑子中有一些模糊的画面,时刻提醒着我这个动作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亲昵,所以尴尬,是难免的吧。

一分神,手指就失了准头,本有些成型的坯子在旋转中发出轻微的叭唧声,证明此次拉坯又一次宣告失败。

我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转身去水盆中清洗着手上泥迹,嘴里说道:“就像这个样子的,你按这方法多试上几次,记住,咳,记住刚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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