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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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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了岳鸣珂的慷慨相助之福,那之后大半个月,就这样在雪山的新居中平静度过了。

说起来,自打离开西岳故地闯荡江湖以来,这还是我与练儿首次回归到隐居般不问世事的日子中,就算明月峡那三年里再清闲,总也还是有许多人许多事围绕在身边的,实在称不上什么唯有两个人的隐居生活。

这般只有彼此相守相伴的日子,以前不是没有过,毕竟黄龙洞生活时师父也常常隔三岔五不露面的……虽没什么要特意磨合的,但最开始仍有点怕在红尘中打滚久了的练儿会不习惯,好在,她表现得坦然且适应,全看不出有什么不甘寂寞。

庆幸之余,我想,这大约与她找到了能打发时间的新消遣有些关系。

这第一个消遣么,说起其实是正事。之前练儿跟岳鸣珂抬杠道要学照顾人的法子,按那说到做到的性子,之后果真也就要那么去做。无奈偏偏又是个天生喜武不喜文的脾气,面对之后翻出来的满箱医书,她硬拗着花了三天时间看完了一本入门,嘴上虽没叫过半句苦,但看得出来已是头疼不已了。

这样下去自然是不行,硬劝又肯定是劝不住的,所以之后自己灵机一动,索性如儿时那般将学医拆开来算,先抢在她前头多看几本,再将晦涩文字转为口头形容,告之她按书中记载,附近山头大约有什么样的药材,劳她去搜寻采集就是。反正采药本就是医术中的重要一环,练儿也乐得从命,这方面她倒是极有天赋,入得雪山屡有斩获,每每逛上半日,竟真能将书上描述的稀有药材带回家门,反而令人惊讶不已。

大约是见我惊讶,她更是得意,一来二去,就好似将此举当消遣趣事来喜欢了。劳这位采药人勤快,半个月来屋中陆续攒了许多妙株灵草,是以自己医术未见得进步多少,却不得不先翻到存药储藏一页,学那辛老五小心翼翼干制起了生药材,免得糟蹋好东西。

若说这第一个消遣还是正事,那么第二个消遣就有些胡闹了,不过说起来……这胡闹或者还是因自己而起的。

不知是不是受之前我那不喜欢岳鸣珂两个徒弟的发言影响,练儿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们。我俩居于这雪山中,又是什么准备都没有,许多生活必须品自然要靠岳鸣珂供给,他也是细心之人,不用多提醒,每隔几日就会给我们送些东西过来。这差事原本是两个小徒弟在干,无奈练儿老从中作梗,虽然不见得真如何欺负小孩儿,但每见他们打雪坡那边过来,就总爱戴上面具拿他们戏弄一番,反正不让进屋……几次三番下来,在两个男孩眼中那“白发的恶婆婆”就十分诡异可怖了,岳鸣珂对此啼笑皆非,之后送东西只得一直亲自前来。

虽对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捉弄人家的徒弟多少有些良心不安,不过既然岳鸣珂没太介意,练儿也做得并不算过分,自己自然也就乐见其成。当然,乐见其成的并非是天山派未来栋梁们被欺负,而是自己的生活少被介意的人与事打扰,毕竟,比起他的徒弟来,岳鸣珂更受我们待见些,也更能相处的随便些。

虽然说,练儿和岳鸣珂的相处方式一般人不怎么接受得了就是的。

普通人谁受得了一见面就刀光剑影?

见面就打架,练儿有练儿的道理。上一次草原比剑不利,她其实一直是耿耿于怀,那之后练剑也认真刻苦了许多,虽然她定也懂短时间内其实不可能进步到哪儿去,但一与岳鸣珂见面还是忍不住要出手较量一番。明白这份心情,也知道像这样的高手过招不会有太大闪失,所以自己倒不怎么为此忧虑,唯一担心的反而是岳鸣珂不胜其扰下有朝一日会厌烦,那便不太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连日观察之下,那岳鸣珂倒全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即使是口头上会先推辞一番,但最后每一次他其实也都应邀而战了,较量时的认真劲头半点不下于练儿。

最初确实是不解的,但不消多久,在旁观了两人的几次斗剑后,那份不解就渐渐化做了了悟,这两人间的较量角力,不光是争强好胜,也不只是对手难求,而是更甚的——那是两派剑法由诞生之初就种下的心结使然,是上一代未尽的心愿使然,即使嘴上从来不说,但至少这一次,练儿全力求胜,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相较练儿的专心一志,反而是岳鸣珂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一方面,他同样全力以赴,另一方面却又似乎志不在胜负。

看得多了,便感觉这人仿佛另有想法,只是苦于无法传达,有几次他甚至对我似也有话说,无奈时机不对最终也没出口……岳鸣珂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人,所以能耽搁下来的,想必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抱定这一想法,虽也觉得或者自己该主动寻个空与他谈谈,不过因总候不着合适机会,也就没急于一时。

撇开对这件事略有记挂不谈,木屋中的日子过得是少有的万事不萦怀,每日里就看看书晒晒药,闲来再与练儿一起说说笑笑,做做家务,简直堪称惬意。寻回了失去的人,稳下了不安的心,不再有江湖血腥,只有书香药香连同两个人居家过日子的淡淡烟火气时时环绕身边,虽是诸事不便的雪山寒地,但对自己而言,也够满足到惬意地长叹一声了。

除了……偶尔瞥一眼那个放在角落里蒙尘的药盒时,心中仍有些介意。

草草翻阅了一遍木箱中的医书手札,关于优昙仙花的记载果然不过寥寥而已,即使久居天山又涉猎广博如师公者,亦未真正见过此物,是以全凭传说推测揣度写了些只言片语,若说帮助,其实并不算大,不过那些从药理出发的揣度之言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看过之后,心中就更有了一点谱。

更有谱了,辛老五所言的干制完成之日也早过了,若要试用,正是随时都可以用的状态,无奈有所顾忌下偏偏得束之高阁起来,多少是令人有些不甘心的。

好在阅览医书之后,就更明白辛老五干制的手法有多漂亮,相信这药材再保存个一年半载对其药性也不会有半点影响,所以虽说略有不甘,但总还算为时尚早,有大把时间可慢慢从长计议。

于是自住下以来,虽然介意,却也从没有将这件心事看得很重过。

直到,那一天。

那是大半月后普通的一天。这么些时日住下来,各方面都早已经习惯了,练儿也就渐渐放心走得更远了。前面也说过,她待采药之事十分自觉,几乎隔天就会出去逛逛,按那些个书中记载的条件去合适之地到处寻上一番……不过,饶是在野外再有搜索天赋,这些药材毕竟稀少,大半月下来,附近已很难寻觅得到了,她逐渐也就走得更远更荒僻了,好在轻功卓越无双,无论去了哪里,日落前总会回来的。

当日便是如此,练儿午后出门,我一如既往叮嘱了她几句,然后就独自在屋中看了一阵子医书,又小憩了片刻,再睁开眼已是日头偏西,赶紧淘米烧水蒸了饭,再按准备做了两三道荤素搭配的小菜,待到一切备齐,却还见不到那身影出现。

这便有些怪了,须知我俩其实是彼此不放心对方的,出门时我叮嘱她诸事小心切莫逞强,她也总不忘吩咐我要好好在家不准枝外生枝,或是阴影犹存吧,练儿是真不放心,以至于偶尔在外不顺利时,她宁可没面子地空手而归,也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所以,虽说当时日头尚不至于晚到令人忐忑难安,但依旧忍不住,披了外套就踱到院子中四下眺望起来。也亏得这天晴朗少风,又是处处洁白渺无人烟,不消多久,真给人发现了一处异样,那不远处一座山坡上分明有什么映了夕阳,正时不时熠熠闪光,再仔细一听,打那边刮的风中也隐约裹挟了金石交鸣之声。

听到这声音,反而会心一笑,放下了心来。实在是因为这半月里听得太多,都已经熟悉了。低头算一算时日,果然差不多也到了该送东西上来的日子,就更是心知肚明,想来定是半道上两强相遇,于是又掀了惯例的一场好斗。

放心归放心,这雪山之中,屋里头的热饭热菜能保多久?又候了一会儿,见那边酣斗似没有收敛之势,就索性也飞身过了去,想叫个暂停。

几个起纵之下,转瞬即到坡顶。雪堆那边果然传来熟悉的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专心对敌,好似竟都没有觉察到有人靠近。也是凑巧,自己前脚刚刚站稳,后脚便听得一连串铿锵交击声戛然而止,然后就是练儿的一声短喝:“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日头不早,我得回去了,有劳晦明禅师你送东西来,这次我带过去就成了,你就别再走冤枉路,且回头管你两个徒弟去吧。”

这些时日来她常叫岳鸣珂法号,半是打趣半是好玩,一来二去顺了口,比我叫得还要习惯几分。岳鸣珂自然没什么意见,约是修身养性的关系,他出家后脾气好了许多,此刻只呵呵一笑,道:“说起来,我那两个徒弟如今提及你可是心有余悸……你又何必无事总扮装吓唬他们?骢儿迄今仍不愿相信你便是救他和罗铁臂的那女侠,其实,他对当初你的一番救命之恩还记得挺牢的呢。”

“记得牢么?”风中传来收剑入鞘的轻吟声,然后是练儿的揶揄声:“他只是对那张脸记得牢而已吧?如今我虽扮装,但声音未变身手未变,脾气也未变,不过扮作老妇说了两句难听话,他就再不愿相信我是记忆中之人,我看你徒弟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算打完了架准备收工么?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本是准备来劝架的,如今显然已不需要了,就白跑一趟……当然此刻现身也未尝不可,但未免给练儿留下取笑谈资,想了一想后,自己决定还是再无声无息回去比较妥当,嗯,只需趁着此刻风向正好……

主意打定,正要猫腰溜之乎也,那边岳鸣珂的声音却不不经意传入了耳中,他先苦笑道:“骢儿到底只是个孩子,你这样未免太过严苛了吧?”而后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能怨别人认不出你……说来莫怪,这句话我想讲久矣,虽不知你是为何事以至于白了头发,不过我听说天山上有种名叫优昙的奇花能可令人白发生黑,返老还童……这返老还童太过离谱令人难信,不过白发生黑倒是大有可能,你如今既到处采药,何不试试去寻?”

这一句传入耳中,刚迈出的脚就好似被点穴一般,霎时僵了在那里。

没听错吧?怎么那么巧,岳鸣珂竟也提起了这桩话题?

最开始的惊讶其实并没有存在多久,惊讶过去后,心中就有什么情绪油然而生……其实仔细想想,岳鸣珂听过优昙仙花的传说并不奇怪,他会对练儿提及也并不难理解……某些自己小心翼翼不敢随便出口的建议,如今被另一个人不经意间就说了出来,对自己而言,实可谓天公帮忙意外之喜。

当说这些话的不再是竹纤时,练儿又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会不会更好说话一点?会不会更容易听得进去些?之前全没有考虑到过这个方法,不过如今临到眼前,又发现这种方法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怀揣着三分忐忑七分期待,在雪堆后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练儿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拖拖拉拉太久,她甚至没有顺着话题深入下去,便断然一口答道:“怎么人人都说差不多的话?告诉你,不必。”

这回答太干脆,干脆的让人连失望都来不及升起,就听岳鸣珂讶道:“这又是为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当珍惜,恕贫僧直言,若是无解便也罢了,如今明明有一线希望在前,练女侠你的性子可不像畏难之人啊。”

他不知道我与练儿之间的种种,说起话来自然没有那许多忌讳,自己听着心情矛盾,一方面我期待着这种无所顾忌的对话能引出新转机,一方面又有些担心岳鸣珂无意中触怒了练儿,引来更多的麻烦。

好在练儿并没有冷笑翻脸,甚至没有发火嚷嚷,那厢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淡淡道:“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岳兄,你又为何剃度出家?我记得最早你只是说心灰意冷要回天山,可没说要做和尚的……最后出家,是因为珊瑚妹妹吧?”

这么冷不丁地一出反问,谁也没有想到。不敢探头去看那方情形,但可以预想岳鸣珂想必此刻是不能自在的,他唱了一声佛号,叹道:“阿弥陀佛,练女侠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旧事重提?贫僧虽生平染血无数,但自问无愧天地,唯有珊瑚贤妹之事……所以残生里为她诵佛祈福,尽些心力,赎些罪孽,也是应该罢了。”

这回答苍凉中透着一丝凄然,令人听之不忍,可唯独对练儿却似乎毫无影响,“说得好,那我来问你。”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旋即接过话头,继续道:“若是珊瑚妹妹没有死,或者说,她死而复生了,你会如何?会不会就此还俗,再不做那晦明禅师了?”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相信此言一出,岳鸣珂该是和我一个心声才对,只不过他是单纯不解,而我则被吓了一跳,若非及时按捺住心神几乎要跳了出来,莫非……莫非是练儿动了恻隐之心,想告诉岳鸣珂珊瑚未死的真相?若是那样,也未免太过草率了吧?至少,至少也该与我商量一下吧?毕竟珊瑚才是当事人啊!

不懂话题为何会莫名其妙拐到这里,有的只是满头雾水……那头岳鸣珂想必也是如此,可奇怪的是,他似乎木讷了般,并未因这话题而显得激动,那头安静了良久,才又听到那男声,依旧蕴着苍凉,却也沉稳,只是道:“若苍天开眼,果能如此,贫僧当叩拜皇天后土,从此再无遗憾,安心做一名出家人了。”

“呵呵,这么说你不会还俗?”练儿轻笑接口,倒显得对这答案早了然于心。

岳鸣珂果然也随之肯定答道:“不会。”

“道理何在?”她又问。

虽然问话的是那名女子,不过此刻不知为何,我倒觉得她其实才是那名答疑解惑之人,她此刻在告诉岳鸣珂答案,那个自重逢后她一直埋在心里,从不愿意告诉我的,真正的答案。

“皆因纵使苍天开眼,也改不了当初诸多往事,当初我自负胸怀天下,为此行差走错伤她害她,终累她无辜枉死……即使珊瑚能死而复生,这些过失也是实实存在,而既过失犹在,罪孽犹在,便是天意让我三皈五戒赎其罪,我又怎能因为珊瑚吉人天相,就恬不知耻还俗,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岳鸣珂的声音越发沉稳,不知何时起,竟渐渐没了之前的凄然苍凉,唯有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吐息浑厚,至此,倒真正像是一名得道高僧的说法之声。

而相对的,正另一道声音与此成了鲜明对比,练儿的声线依旧轻灵自在,与先前一般全不受任何影响,她正放肆而笑,似笑得十分尽兴,笑完之后,只说了一句。

“这不就结了?你的和尚,我的白发,皆是天意,一样一样。”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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