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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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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晓破窗,天光大亮。

心里存着事,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就先转头,发现她尚在酣然入梦,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之后的悄悄起床却成了一件磨人事,有个十分容易警醒的枕边人且不说,又是即使一觉过去仍然纠缠在一起的姿态……好在昨夜闹得太过也有好处,练儿睡得少有的香甜,小心又小心,耗去不少时间,总算在没惊动她的前提下得以离开了床榻。

起身移步时脚下一个趔趄,竟险些摔倒,赶紧扶住旁边的桌子,赧然之情顿生,一时间更不想在屋里待了,赶紧穿戴整齐去到院中做了几个吐息,再缓缓拉开架势走了一趟基本的拳脚,筋脉活络了,身上几处严重的酸软无力感才褪去了些。

果然还是需节制些啊……心中暗忖着,人却不停,先去打了水洗漱完毕,然后到灶头上将早上要做的吃食先煮起来,期间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就端了热水回到了屋中。

推门而入,果然就见到榻上之人正慵懒斜倚在枕边,她身上套了中衣,手里拿着外衫,正在似穿非穿之际,见我进来搁下水盆,轻轻一笑,索性也不继续穿了,衣服松松垮垮挂着便走过来,就了热水不紧不慢打理起了自己。

多少年的习惯成自然,两人之间也务须多说什么,她打理她的,我自在一旁整理我的,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将床榻三下五除二收拾整洁后,我便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把常年随身携带的梳篦在手中把玩着,同时笑盈盈看向那个仍在漫不经心拾掇自己的人。

天生丽质难自弃这句话在练儿身上应得是淋漓尽致,天下间怕也没几个比她对待容貌更简单的女人了。从小到大,这人从来是随随便便洗洗漱漱,干净舒爽便成,如今更是理理头发就一披了之,看着草率,偏生整个人立时就光彩夺目神采飞扬起来,不知羡煞古今多少女子。

好在再怎么不可思议,这些年下来也看惯了,反倒是她随意整理毕后一个不经意侧头,见我正盯着她笑,就挑了挑眉,下巴一抬道:“干嘛?”

这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衅吧……虽如此腹诽,却也不可取笑,否则定得不偿失,所以当下只扬了扬手中把玩之物,回答道:“在等你啊,若都弄好了,我想帮你梳梳头简单绾个髻,和从前一样,省得你被风吹得乱发扰眼。”

这话讲得轻轻松松,神态也是一派轻松,心中的鼓点不稳,只有自己知道。

好在,自从上次我俩就她白发之事简短的交流之后,除了最私密动情的那一刻外,平常练儿并不会对此显出什么特别的介意来,所以闻言之后她也没变什么颜色,反而也随之勾了唇,似笑非笑道:“怎得今日想起这个来了?说,莫非是嫌我散着不好看?”

“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接慢半点,自己一边坚决否认,一边上前牵了她的手,因没被拒绝,就顺势拉她到案几边按了肩坐下,口中不停道:“哪里不好看了?女子散发古来最美,古人都写诗赞曰: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何况是练儿你,我怎会嫌?不过这属闺房之色,按理是独给亲近人看的,你却总满天下跑,还不许我介意么?”

这搬文夹诗的一串连珠炮约莫绕得练儿有点晕,她没即刻回话,就那么老实坐着让我打点起来,过了一会儿想必品出味了,旋即不悦起来,皱眉抗议道:“又来文绉绉的一套了,莫欺人听不懂!什么无气力,你是暗指我连梳个头的气力都没了么?哼!”抗议到一半,忽地换了神色,沉沉一笑,又道:“其实……我的手到底有没有气力,有多少气力,普天之下你最清楚不过的吧?”

……是错觉么?这人怎么越来越懂拿话捏人短处了?

明白若照这个走势继续讲下去,最后掩面溃败的一定不是她,所以吸一口气强逼退了面上热度,宁可做哑口无言状也不再去接话。左右事情走势正照希望的在进行,练儿嘴上虽又是抗议又是揶揄,实质却任凭我给她梳妆没有半分抵拒,反倒比儿时还来得容易。

说起来,儿时的练儿是倨傲不愿意被我摸头的,宁可自己动手歪歪松松束起。但自成人以后,大约是见过些世面了,她反倒默许了我替她打点妆容,渐渐之后年月里便成了习惯。她束发的金环与缎带我包裹里都有备份,时隔一年取出再用,也顾不得感慨什么,轻车熟路地简单挽了个反绾以金环束起,再按往常那样,偷心按自己审美留了一缕发尾自然垂后,饰以飘带,衬出些许飘逸轻盈。

做好这些,方才舒口气,埋头轻轻吻了吻那如雪发丝,低语道:“那时你乔装改扮,我不好说,后来上了雪山四下无人又觉得不必说,不过再想想,那岳鸣珂再出家也是个男子,你隔三岔五与他交手,我就不喜欢你给他瞧去……好么?”

一声好么,其实有些语焉不详,换来的也只是回笑不语,我却知道她必然是听懂了的。

所以那天之后,练儿就再也没有散发出门过,而最该庆幸的是,为她梳妆沐濯,一直以来也是相处的习惯,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若是练儿觉得奇怪,那么第二步就不好办了。

所谓第二步,其实很简单,简单到都不必自己主动出击。那以后又过了两三日,这天雪后放晴,日头暖暖很是不错,自己便按例在院中晒起了各种草药,正好给练儿远远瞧见,她便似想起什么,负了手不紧不慢溜达过来,做不经意状道:“怎么,又晒?都这么些天了,为甚老见你摆弄药材,却不见熬来吃?我特意去采这些,可不是为了见你整日将让它们变得干巴巴的玩。”

话题来得正中下怀,也就不去管她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推论了,我停下手中活,回头对她笑道:“还不是练大侠女太厉害,总能找到这么多寻常人积年累月也不一定找得到的好物,若我不先保存好,怎么对得起你一番心意对吧?”

“那是当然,寻常人怎能与我比……”这话她听得受用,也就露了坦率而得意的笑颜,却到底没忘正事,一转脸又道:“不过,存药晒药也不妨着你吃药啊?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休要以为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诓住人,今日我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的。”

本没有蒙混过关的意思,却仍惊异于她在言辞上的愈发敏锐,也就更不敢怠慢,因为接下来的,绝不能搞砸。

“谁个想诓你了?”暗中认真,面上却装得漫不经心,连回答的口吻也是若无其事的:“学医与学武一般,也是博大精深不可冒进的,我虽看了大半月的医书,也记住了不少良方,但毕竟才算开了个头,觉得还是谨慎些好,何况……”说到这儿,就倏地闭了嘴。

这一个突兀的停顿,练儿当然不会放过。“何况?何况怎地?”好似怕我说不过就会逃似的,她从身后张臂环上来,一把将人禁锢在怀也不知算捉拿还是算耍子,口中犹自道:“速速把话说清了,否则叫你见识一下令天山南北闻之色变的白发魔女的手腕!”

她口气轻快,自然只是个玩笑,透着心情不错。可落入我耳中,就既因为这份无防备而略觉愧疚,又因那自称而心中一黯,却都不能显露出来,只可强打精神回以一笑,倚在她怀里缓了缓,就叹道:“不瞒你说,练儿,如今我一想起那些黑黑浓浓的草药汁,嘴里就发苦,心中就发怵,实在打不起精神熬来给自己受罪。”

“咦?”果然她听得面露疑惑之色,虽还是搂着人不放,但玩笑之色已不知不觉褪下,只不解道:“那些黑汤确实难喝,不过当初你生病吃药时,可都是眉也不皱就咽下去了,何时却怕苦起来?”

不错,这是个漏洞,亏得有些急智,自己脑中一转不假思索就接口道:“我虽体弱,但从小到大也就那几次伤病吧?忍忍也就过了,唯独上次背上那几剑治得太久,各种苦汤一喝就是数月,不知不觉便觉得难……难以下咽……了……”

讲到后来,声音愈小,甚至有些结巴起来。

因为突然懊恼,后悔,不忍心,觉得这理由太过残忍。

于是赶紧回首打量那环着自己的人,练儿的神色乍一看毫无异样,只是眼神有些黯淡,怀抱也有些松力,见我不安回头,她淡淡一笑,道:“再发怵也得咽不是?你倒越活越小了,要不这样,咱们让那岳和尚下山时捎带点蜜饯干果过来好了,南疆的蜜饯甜得掉牙,用来压苦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嗯,就这么定了!我去对他说。”

这人说做就做,松手便欲行。顿时顾不得其他,我赶紧一伸手,换自己将她紧紧搂住,慌张间唤道:“等等练儿!别去!”

这一声当然换来她不明就里地一瞥:“怎么了?”而借这一瞥一问的功夫,自己已定了定神,倒也觉得不必特意去掩饰什么语气,就那么咳了一声,略不自然地回答道:“你……你别说风就是雨的,我才不喜吃那些甜掉牙的东西,而且……”微微一顿,才继续道:“而且,万一那岳鸣珂问起原委,岂不是……太丢人了……”

如此一番答复,得来的自然是练儿的朗声长笑。

听这笑声,看这笑靥,心中不安是少了些,但骗人的愧疚感却愈盛。深恐这番心情下多说多错,索性就顺势环住她撒起赖来。近来越发觉察,练儿似乎对我的撒赖之举没什么办法,就好似我对她的……肆意妄为没什么办法一样,所以即使这么做时真觉得有些丢脸,但必要时候也只得豁出去脸皮不要了。

果然软磨硬泡之下,她总算同意了否决掉那关于蜜饯的提议,却又问要不要吃糖水,那东西反正可以自家熬,没有丢人之虞……见她思来想去都是甜食,我也再忍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提议道:“那些吃的半点不要,我只要练儿你有难同当就成,若吃药,你便也须陪我吃药,可好?”

大约是太出乎意料的缘故,原本还含笑说话的人眉一皱,当即道:“我又不是你,没生病的人做什么要吃药?”讲完后想了想,或是怕被误会,又连忙补了一句道:“这可不是我怕苦,不愿意有难同当!”

“当然,练儿你怕不怕苦,当初明月峡大病时我早看在眼里,又怎么不懂?”先回笑了让她放宽心,而后才软声央道:“不过这次不同,我也并非生病才吃药啊。这是吃来强身的,虽说练儿你素来康健,可吃吃也不会有坏处,我自会按需行事的……况且,这药一开始吃就不知何时才停,或者可能下半辈子都不能断了,你就忍心我独饮半生苦?”

……于是,这第二步总算也成了。

有了这两步的铺垫,翌日开始便正式照方熬药起来。练儿寻来的东西已算不少,加上那仙逝的师公其实也存了不少坛坛罐罐在地窖中,是以药材方面可谓十分丰足。自己也就放开手脚大胆浪费起来,先按这些日子拟在心里的方子挨个儿试了个遍,一时间每日除了忙活看书做饭就是配药熬药,搞得练儿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是有几分嫌弃那股子萦在我身上终日不散的药味儿的,以至于每日临睡前都会催着人沐浴,就差没亲手丢进水桶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每天该陪我喝的那些苦汁,她也一碗没落下,全都干净利落地倒进了肚子里,半点怨言也不曾有过。

只是偶尔兴趣来了,她也会抢过两份药碗依次尝一尝来做对比,而后打趣般埋怨道自己的药好似更苦些,说我是存心的。这时候也只能对她含笑解释道医书里写明体质因人而异,下药自然不同,我方子里的有些药是她没有的,而她方子里的有些药,也是独一份的。

这段时间,暗地里瞒了骗了她几桩事,但这番解释,却是真的不能再真。

所以,当十余日后某个清晨,无意中在那雪白里瞥见了一丝乌亮时,手中梳篦只不过微微顿上一顿,就又坦然动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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